林卓把紀承舟編的死結花從弓上解下來時,江硯的虛影正蹲在石窟門口數雨絲。雨絲穿過他半透明的指尖,在青石板上洇出細小的濕痕,像誰用指尖寫下的字,又被風擦去。
“李嬸該等急了。”林卓把死結花揣進懷里,布料蹭著胸口的玄鐵,涼得像塊冰,“說好今天去換她新曬的豆子。”
江硯的虛影轉過身,銀紋在雨霧里晃得柔和:“我跟你去。”他飄到林卓身邊,刻意往他右邊靠了靠——以前兩人走山路,江硯總走右邊,說“我娘說右邊安全,有山擋著”。
林卓沒說話,只是把蓑衣往右邊挪了挪,像是想替他擋點雨。蓑衣的邊緣擦過虛影,帶起陣極淡的涼意,像沾了晨露的紫藤葉,蹭過手腕。
去鎮上的路被雨水泡得發軟,林卓深一腳淺一腳地踩,鞋幫沾著的泥塊越來越沉,像綁了兩塊石頭。江硯的虛影走在旁邊,半透明的鞋底子總陷進泥里,卻又很快浮起來,留下個轉瞬即逝的淺印,像從未踏足過。
“慢點。”林卓伸手想去扶,指尖卻穿過虛影的胳膊,撈了把雨絲,“去年你在這摔過,膝蓋磕出的血,把泥都染紅了。”
江硯的虛影笑了,銀紋在眼角晃出點碎光:“你還說呢,當時你背著我往鎮上跑,跑得鞋都掉了,我娘在醫館門口罵你‘傻小子,路滑不知道慢點’,手里卻給你煮了紅糖姜茶。”
兩人說著話,雨突然大了,砸在蓑衣上“噼啪”響。林卓看見前面屋檐下站著個藍布裙的身影,正踮腳往這邊望,是李嬸。她懷里抱著個布包,包角漏出的豆子,在雨里滾得圓溜溜。
“卓兒!”李嬸把布包往他懷里塞,圍裙上的水珠濺在林卓手背上,“新曬的豆子,摻了點去年的陳豆,熬粥香。”她瞥見江硯的虛影站的位置,突然往地上啐了口,“這雨,邪性得很,總往人右邊澆。”
林卓抱著布包,指尖摸到包角縫的補丁,針腳歪歪扭扭,像江硯小時候縫的沙包。他想起李嬸的兒子小寶,去年還跟在他們身后要烤紅薯,現在卻被玄霄宗扣在手里當人質——這事是老瘸子喝醉了說的,說李嬸每次送豆子,都是玄霄宗逼的,想從他們嘴里套藏魂壇的下落。
“小寶……”林卓沒說完,李嬸就把他往鎮上推,“快走吧,我家那口子該催了。”她轉身時,林卓看見她藍布裙的后襟沾著片紫藤葉,和玄器閣后園的一模一樣。
往回走時,雨小了些,炊煙從鎮上各家屋頂冒出來,混著雨霧,在半空纏成白茫茫的團。江硯的虛影突然停住腳,望著炊煙發怔,銀紋亮得像淬了光:“我娘總說,炊煙纏成結,就是魂在想家。”
林卓順著他的目光望,果然有縷炊煙繞著另縷打了個結,像弓上的死結花。他把布包往懷里緊了緊,豆子隔著粗布傳來的溫度,和江硯銀紋的光,在雨里融成團暖烘烘的氣。
“你看。”林卓指著那縷打結的炊煙,“像不像你娘編的死結花?”
江硯的虛影笑了,往他身邊湊得更近,幾乎要貼上他的胳膊。林卓能感覺到那股涼意,比雨絲暖,比火塘涼,像塊被體溫焐過的玉。“像。”江硯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也像你剛才解弓時,不小心纏的那個。”
走到半山腰,林卓腳下一滑,往旁邊倒去。他下意識伸手抓,卻抓住了江硯的虛影——或者說,指尖穿過虛影時,竟有種被什么東西輕輕托了下的錯覺,像小時候江硯在背后推他一把,說“慢點跑”。
“站穩了。”江硯的虛影往后飄了飄,銀紋里晃著林卓的臉,有點紅,“路滑。”
林卓咳了聲,把蓑衣的帶子重新系好,指尖還留著那股似有若無的觸感。他往前走了兩步,故意放慢腳步,等江硯的虛影跟上來,兩人之間的距離,比來時又近了半寸。
石窟門口,老瘸子正蹲在火塘邊翻烤土豆,煙袋鍋擱在旁邊,煙灰堆里埋著顆冰糖,是上次烤紅薯剩下的。“李嬸的豆子里,摻了這個。”老瘸子用樹枝挑出顆帶齒痕的豆子,齒痕比上次的深,像被人反復咬過,“這死婆子,明著送豆子,暗著遞消息呢。”
林卓把帶齒痕的豆子撿起來,放在手心里轉。江硯的虛影湊過來,指尖虛虛蓋在豆子上,銀紋和豆齒痕重合的瞬間,豆子突然微微發燙,燙得林卓指尖一顫。
“這是……”林卓眨眨眼,豆子又涼了下去,像剛才的燙只是錯覺。
老瘸子往火里添了塊柴,火星子濺在豆子上,“你娘當年教過,雙生魂碰過的東西,會留著魂氣,遇熱就發燙。”他說著,把那顆冰糖扔進火塘,“就像這冰糖,埋在紅薯里,化了的甜氣,能把魂氣勾出來。”
冰糖在火里“滋啦”響,甜氣混著土豆的焦香,在石窟里漫開。江硯的虛影往火塘邊挪了挪,銀紋被火光映得發紅,像臉上飛起的紅暈。林卓看著他半透明的側臉,突然想起小時候兩人分食塊糖,江硯總把帶糖紙的半塊給他,說“糖紙里的甜,能留得久些”。
“你娘煮的紫藤粥,該放豆子了。”老瘸子往陶罐里倒豆子,豆子“嘩啦啦”滾進去,在水里撞出細碎的響,“當年你爹總說,這粥得兩個人分著喝,甜氣才能纏在一塊兒,散不了。”
林卓往陶罐里看,豆子在水里慢慢舒展,像沉在水底的魂。江硯的虛影蹲在他旁邊,兩人的影子被火光投在石壁上,挨得很近,幾乎要疊成一個。林卓能感覺到那股涼意,從胳膊邊傳來,和火塘的暖,纏成了團說不清的氣,像炊煙,像弓弦,像那些沒說出口的話。
雨停時,石窟頂的裂縫漏下道月光,剛好落在陶罐里。林卓看見兩顆豆子在水里碰了下,像兩只相觸的手,在水底漾開圈極細的紋。他突然覺得,這粥熬好時,說不定真能像老瘸子說的那樣,甜氣纏在一塊兒,散不了。
江硯的虛影看著水底的豆子,銀紋亮得像藏了顆糖,輕聲說:“等粥好了,你喝帶豆子的那半,我喝帶糖的那半。”
林卓“嗯”了一聲,沒說他看不見的人其實喝不到,只是往火塘里又添了塊柴,讓火燒得更旺些,好讓那甜氣,能纏得再久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