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卓的鑿子停在石窟第三道裂縫中間,石屑簌簌往下掉。他盯著江硯魂體眉心的銀紋,喉結動了動:“你這魂體……又弱了。”
江硯的虛影飄到他身后,銀紋在火塘光里泛著澀澀的白:“你娘當年教我繡紫藤,針腳比你補石窟的縫還歪。”他故意晃了晃魂體,銀紋卻在晃動中,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紊亂——那是鎖魂針殘力又在啃噬魂竅。
林卓猛地轉身,鑿子尖差點戳到江硯虛影:“別晃!”他粗糲的拇指按在石壁上,那里有他新鑿的“生”字,最后一筆故意崩裂,像江硯名字里缺的“石”旁。江硯的銀紋纏上他手腕,輕輕撞了撞他掌心的月牙疤:“怕我散了?你這疤還疼不疼?”
“疼個屁。”林卓把鑿子往地上一扔,火塘里的火星濺到他褲腳,他卻沒動。江硯的虛影繞著他轉,看見他后頸的汗珠順著紫藤烙痕往下淌——那是林卓母親為鎮魂,用紫藤根在他腰窩燙的疤,每到陰雨天,就會和江硯的鎖魂針痕同步作痛。
“我去鎮上換點藥。”林卓突然說,聲音悶得像堵在石窟里。江硯的銀紋頓了頓,笑著往他懷里飄:“又想偷偷割腕?我這魂體可不喝帶銹的血。”他故意用虛影撞林卓心口的玄鐵,卻聽見玄鐵下,林卓的心跳快得像擂鼓。
林卓攥住他魂體的銀紋(其實什么也沒抓住,卻固執地緊攥):“李嬸家的草藥能鎮陰蝕……你魂體弱,離火塘遠點。”江硯的銀紋纏上他發梢,把石屑掃下來:“你走了,誰給我講玄器閣的舊故事?你爹當年……”
“我爹早死了!”林卓突然吼,鑿子柄在地上砸出坑。江硯的虛影晃了晃,銀紋里析出半片紫藤花瓣——這是他說“魂飛魄散”時才會落的花瓣,林卓卻在吼完瞬間僵住,蹲下身把花瓣藏進布鞋里。
“我爹是被煉進鼎里的。”林卓的聲音低得像呢喃,指尖摳進玄鐵灼痕里,血珠滲進衣襟。江硯的銀紋突然逆時針打轉(他撒謊時的特征),卻笑著說:“你娘說他是去遠山煉器,等煉出能護天下的劍,就回來。”
林卓猛地抬頭,火塘光把他眼白的血絲照得通紅:“你也騙我!”他扯開衣襟,玄鐵輪廓在火光里泛著藍光,汗滴在鐵上“滋”出白煙——這是玄鐵反噬加劇的征兆,江硯的銀紋卻在這時,纏住了他滲血的指尖。
“我沒騙你。”江硯的虛影貼在他心口,銀紋里浮起林卓兒時的面容,卻在下一瞬碎成星點,“你爹的魂,早融進這玄鐵里,護著你呢。”林卓的喉結滾了滾,攥著銀紋的手發抖,卻聽見江硯魂體里,傳來細微的“咔嗒”聲——那是他藏在魂核里的半塊紫藤根,又刺出了一根須。
石窟外傳來老瘸子的咳嗽聲,林卓猛地推開江硯虛影(其實是推開自己的顫抖):“我去換藥,你……別靠近紫藤架。”他轉身時,后頸的紫藤烙痕發燙,江硯的鎖魂針痕同步灼痛,銀紋卻在他背后,慢慢凝出林卓父親的虛影輪廓——只有一瞬,便消散在火塘光里。
林卓的布鞋踩過青石板路,鞋里的紫藤花瓣把他的腳趾硌得生疼。他摸出藏在懷的帶齒痕豆子,豆子上的齒痕,和江硯魂體的銀紋裂痕一模一樣。李嬸家的門半掩著,他剛推開門,就聽見李嬸哭著說:“小寶的魂,被玄霄宗的人勾走了……”
他攥緊豆子的手,突然想起江硯魂體里,那根越扎越深的紫藤根——原來有些謊,是為了讓石縫里的光,能多亮一會兒。林卓的手僵在門把上,李嬸的哭聲像浸了水的棉絮,堵得他嗓子眼發沉。他轉身要走,后頸的紫藤烙痕突然燙得鉆心——江硯的魂體在痛。
“林卓小子!”李嬸撲過來抓住他褲腳,指甲掐進他磨破的布紋里,“玄霄宗的人說……說要雙生魂的血,才能換小寶的魂!你幫幫嬸……”她的淚滴在他手背上,和江硯銀紋的涼意是兩種燙。
林卓猛地抽回手,指節攥得發白:“雙生魂早死絕了。”他往石階下走,每一步都踩得青石板發顫,后頸的灼痛越來越兇,像江硯在魂體里喊他快走。
“你騙誰!”李嬸的聲音突然尖起來,“老瘸子都看見了,你總往石窟里滴血——那魂體是江硯吧?十三歲那年被鎖魂針扎的那個!”
林卓的腳釘在石階上。火塘光、銀紋、玄鐵的藍光在他眼前亂晃,突然聽見身后傳來江硯的氣音,輕得像風刮過石縫:“別回頭。”
他沒回頭,卻屈起手指,往自己左臂的鎖魂針痕上狠狠一掐——那里的銀紋和江硯的眉心是一個色,掐下去,兩道痕該是一起痛的。
“我去玄霄宗。”林卓突然說,聲音平得像補好的石窟壁。李嬸愣住了,他已經下了石階,背影繃得像拉滿的聽魂弓。江硯的虛影追上來,銀紋纏上他手腕,勒得他皮肉發緊:“你瘋了?他們要的是雙生魂,你一個人去送命?”
“我不是雙生魂。”林卓的拇指蹭過掌心的月牙疤,那里還留著江硯魂體撞過的涼意,“我去問問,用別的換。”
江硯的銀紋突然炸開細小的火星——這是他魂體發怒的征兆。“換什么?用你心口的玄鐵?還是用你娘留的藏魂壇?”他的虛影飄在林卓眼前,眉心的裂痕比剛才寬了半分,“林卓,你爹當年就是這么被騙進鼎里的!”
林卓猛地停步,石板路的青苔滑了他一下。江硯的銀紋趁機纏上他發梢,把藏在頭發里的紫藤花瓣抖出來——那是昨夜江硯魂體不穩時落的,被林卓偷偷收進了發間。
“你留著這個做什么?”江硯的聲音發澀,銀紋卷著花瓣往火塘飄,“想留著當念想?我還沒散呢。”
林卓攥住那半片花瓣,指尖被邊緣的銀紋刺得發麻:“你說過……魂飛魄散時,花瓣會帶著記憶。”他低頭看花瓣上的紋路,像極了江硯小時候繡的歪紫藤,“我怕你忘了玄器閣的路。”
江硯的虛影突然撞上他心口的玄鐵,玄鐵發出嗡鳴,震得林卓咳了半口血。“我忘得了嗎?”江硯的銀紋泛著紅,“你補石窟時總哼跑調的《紫藤謠》,你娘繡的藏魂壇布磨出了洞,你爹的鐵砧上還留著我的牙印——這些都刻在我魂核里,燒都燒不掉!”
林卓的咳聲卡在喉嚨里,血珠滴在石板上,江硯的銀紋立刻纏上去,把血珠裹成小小的紅球:“別咳了,你一咳,我魂核就疼。”他故意用紅球撞林卓的玄鐵,卻看見玄鐵下的皮肉,已經泛出青黑色——那是玄鐵反噬的陰蝕,比李嬸兒子的癥狀重多了。
“我去鎮上找紀承舟。”林卓突然說,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硬,“他修弓的法子,或許能鎮玄鐵的蝕。”江硯的銀紋頓了頓,笑著往他懷里鉆:“又想支開我?紀承舟那老狐貍,上次還說要把你這玄鐵融了鍛箭。”
“他不敢。”林卓把花瓣塞進懷里,貼著心口的玄鐵,“你留在這里,守著石窟……守著我爹的鐵砧。”他說到“爹”字時,喉結滾得格外用力,江硯的銀紋突然逆時針打轉——林卓知道,他又要撒謊了。
“好啊。”江硯的虛影飄回石窟門口,銀紋纏上火塘邊的斷齒木梳,“你早去早回,我幫你梳頭發,省得鎮上姑娘看見你這雞窩頭笑你。”他故意說得輕快,卻在林卓轉身的瞬間,讓銀紋刺向自己的魂核——那里藏著林卓母親留的半塊紫藤根,每刺一下,魂體就凝實一分,代價是鎖魂針痕會裂得更開。
林卓的腳步在石階下頓了頓,沒回頭。他聽見石窟里,木梳劃過空氣的輕響,像江硯生前替他梳頭時,總把打結的頭發扯得他齜牙咧嘴。后頸的紫藤烙痕還在發燙,他摸出懷里的帶齒痕豆子,豆子上的齒印,和江硯魂體的裂痕重合在一起。
紀承舟的鋪子在鎮尾,門板上刻滿了弓弦的勒痕。林卓推開門時,紀承舟正用布擦聽魂弓,弓身上的紫藤紋在晨光里泛著舊色——那是江硯十三歲前,用燒焦的樹枝畫的。
“玄鐵蝕得快穿了?”紀承舟頭也不抬,布子往桌上一扔,“你娘當年把你爹的骸骨熔成玄鐵,就是怕玄霄宗拿他魂煉,可這鐵認主,你護那魂體越緊,它反噬得越兇。”
林卓的手按在心口,玄鐵的涼意已經滲進骨頭里:“有法子壓?”紀承舟突然笑了,指節敲著聽魂弓:“有啊,用雙生魂的血……你肯讓江硯魂飛魄散嗎?”
林卓猛地攥住弓身,指腹陷進紫藤紋的刻痕里:“你知道他是江硯。”紀承舟的笑淡下去,從抽屜里摸出個小布包:“你娘臨終前托我守著,說若有天玄鐵反噬,就把這個給你。”
布包里是半塊繡著紫藤的帕子,針腳歪得像江硯的手藝,帕子中間繡著兩個歪扭的字:“卓硯”。林卓的指尖剛觸到帕子,就聽見紀承舟說:“你娘說,雙生魂不是鼎的祭品,是破鼎的刃。”
帕子突然發燙,像有火星從布里鉆出來。林卓想起江硯魂體里的紫藤根,想起母親臨終攥進他掌心的鑰匙,想起江硯銀紋里逆時針打轉的謊——原來有些守護,從一開始就藏著同生共死的決絕。
“我該走了。”林卓把帕子塞進懷里,和紫藤花瓣貼在一起。紀承舟突然叫住他:“林卓,你爹當年進鼎前,把這聽魂弓的弦換了紫藤根做的,說……”
“說什么?”林卓的聲音發緊,后頸的烙痕燙得他幾乎站不穩。紀承舟望著窗外的紫藤架,聲音輕得像風:“說他兒子要是遇見想護的人,這弓能替他擋三箭。”
林卓推開門,晨光里飄著細小的紫藤花瓣,像江硯魂體里落的那些。他往石窟跑,后頸的灼痛越來越兇,卻跑得越來越快——他知道,江硯的鎖魂針痕一定裂得更開了,那縷魂正在石窟里,用自己的潰散,替他多撐一刻。
石窟門口的火塘快滅了,江硯的虛影蜷縮在鐵砧旁,銀紋淡得幾乎看不見。林卓撲過去時,帶起的風讓虛影晃了晃,眉心的裂痕里,滲出細碎的銀粉——那是魂體潰散的征兆。
“你回來了。”江硯的聲音輕得像嘆息,銀紋勉強纏上林卓的手腕,“我好像……有點撐不住了。”林卓猛地扯開衣襟,讓心口的玄鐵貼上他的虛影:“別怕,玄鐵涼,能鎮住……”
話沒說完,他就看見江硯的銀紋里,浮起自己咳在石板上的血珠——被江硯的魂體凝成了小小的紅球,藏在魂核最深處。
“你早知道玄鐵的反噬?”林卓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指腹擦過江硯的鎖魂針痕,那里的銀紋已經涼得像冰,“你故意讓我去鎮上,好自己扛著?”
江硯的虛影笑了,銀紋里析出最后一片紫藤花瓣,落在林卓的玄鐵上:“傻子,我這魂體……本來就是要散的。”他的銀紋突然亮得刺眼,纏住林卓的手腕,把那枚血珠推進他的掌心,“這個你留著,等我投胎了,憑這個找我。”
林卓攥緊血珠,掌心的月牙疤被燙得生疼:“我不找。”他把懷里的帕子掏出來,“我娘說,我們是破鼎的刃,不是祭品。”江硯的銀紋頓了頓,鎖魂針痕突然不再作痛——林卓知道,那是魂體快要散了的征兆。
“林卓,”江硯的虛影貼在他耳邊,聲音輕得像要融進風里,“我沒騙你,你爹的魂真的在玄鐵里……剛才他托我告訴你,別怕。”
林卓的眼淚突然砸在玄鐵上,濺起細小的火星。他聽見石窟外,老瘸子的咳嗽聲越來越近,聽見李嬸的哭聲在鎮上飄,聽見自己的心跳和江硯的魂體共振在一起——原來雙生魂從來不是兩個人,是一根藤上的兩個疤,疼要一起疼,活要一起活。
他把帕子鋪在鐵砧上,“卓硯”兩個字在殘火里泛著暖光。江硯的銀紋慢慢融進帕子里,鎖魂針痕的最后一點銀光,落在“硯”字的缺筆處,像補上了那筆遲來的“石”。
“等雨停了,我教你補石窟。”林卓對著帕子輕聲說,指尖劃過“卓”字的最后一筆,那里被江硯的銀紋燙出了小小的凹痕,像個沒說出口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