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卓把斷齒木梳放在鐵砧上時，帕子里的銀紋突然纏了上來，像怕被鐵砧的銹蹭臟了。

他沒說話，只是拿起木梳，往自己頭發里插。梳齒剛碰到打結的地方，就被死死卡住，扯得頭皮發疼。江硯的氣音從帕子里鉆出來，帶著點幸災樂禍：“笨死了，梳個頭發都能跟自己較勁。”

林卓的手頓了頓，指尖摩挲著斷齒的地方——那里磨得發亮，是江硯魂體纏了無數次的痕跡。“你昨天扯掉的頭發，還在梳齒里。”他把木梳舉到火塘邊，借著紅光果然看見幾根灰黑色的發，纏在第三和第四根齒中間，像沒系好的結。

銀紋突然收緊，勒得木梳微微發顫：“趕緊扔了，看著礙眼。”

“扔了誰給你梳？”林卓低下頭，對著火塘的光慢慢解打結的頭發。梳齒扯著發梢，疼得他眉骨的疤都在跳，卻沒哼一聲。江硯的銀紋從帕子里飄出來，繞著他的發梢轉，把石屑和草末都掃下來：“傻子，疼就說一聲，我又不會笑你。”

林卓突然抬手，用木梳往自己后腦勺敲了一下。“咚”的一聲悶響，驚得火塘里的火星跳了跳。“不疼。”他硬邦邦地說，耳根卻悄悄紅了——剛才江硯的銀紋掃過他后頸時，像極了小時候江硯替他捉虱子的動作，又輕又癢。

銀紋繞到他眼前，在木梳的斷齒上打了個圈：“梳左邊，那里沾著石窟的土。”林卓聽話地往左邊梳，梳齒剛滑到耳后，就聽見“咔”的一聲輕響，最尖的那根斷齒又崩了一小塊。

“看吧，我說這破梳子該扔了。”江硯的聲音里帶著點急，銀紋趕緊纏上他的耳廓，像在檢查有沒有被碎片劃傷。林卓把崩掉的小木屑捏起來，放在手心吹了吹：“崩得正好，省得扎著你。”

他把木梳重新插進頭發里，這次動作慢了很多，像在拆一道復雜的繩結。梳齒劃過頭皮的地方，留下淡淡的癢，讓他想起十三歲那年，江硯剛被鎖魂針扎中時，他也是這樣，笨手笨腳地替他擦臉上的血，江硯卻笑著說“別碰，疼”。

“你魂核里的紫藤根，還扎得深嗎？”林卓突然問，梳齒停在頭頂，那里的頭發被江硯的銀紋纏得最久，軟乎乎的。銀紋頓了頓，故意往他眼睛里飄：“關你什么事？反正你也拔不出來。”

林卓的手猛地收緊，木梳差點從手里滑出去。他看見帕子的邊角在微微顫動，知道江硯又在撒謊——那根須扎得越深，銀紋就抖得越厲害，像被什么東西拽著魂體往鼎爐里拖。

“紀承舟說，”他慢慢開口，聲音被梳齒磨得發啞，“用聽魂弓的弦能勒出來。”梳齒終于通了最后一個結，他把木梳抽出來，齒間纏著的頭發比剛才多了些，像串起的細絲線。

銀紋突然纏上他的手腕，勒得他皮肉發緊：“你敢動那弓試試！”江硯的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慌，“那弦是紫藤根做的，一扯就斷，連帶著我的魂體也……”

“我知道。”林卓把木梳放在鐵砧上，指尖輕輕敲著梳齒，“我只是說說。”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心的月牙疤還在隱隱作痛，那里的血被江硯的銀紋吸走后，留下個淺白的印，像塊沒長好的新肉。

銀紋慢慢松開他的手腕，卻沒離開，只是在他手背上輕輕晃著，像只不安的鳥。“林卓，”江硯的聲音軟了些，“別總想著替我做什么，你護好自己……比什么都強。”

林卓沒說話，拿起木梳往火塘邊湊。炭火的熱烘得梳齒發燙，他盯著齒間纏著的頭發，突然想起江硯的魂體剛從青銅棺里出來時，也是這樣輕飄飄的，風一吹就晃，像根隨時會斷的線。

“你小時候總偷我的梳子。”他對著木梳說，梳齒上的熱氣熏得他眼睛發潮，“說要給你的木劍梳毛，結果把劍穗都纏成了死結。”

銀紋往他懷里鉆，帕子貼在他心口的玄鐵上，涼絲絲的：“那時候你還搶我的烤紅薯，說魂體吃多了甜的會發胖。”

“你那是魂體虛，得補。”林卓把木梳翻過來，看著斷齒的截面，那里被他剛才捏出個淺凹痕，和鐵砧上“硯”字的缺筆處正好對上。他突然笑了，低低的，像風吹過石窟的裂縫。

銀紋從他領口鉆出來，在他鼻尖上輕輕撞了撞：“傻樂什么？”林卓把木梳遞到銀紋面前，指著那個淺凹痕：“你看，它認你。”

銀紋愣住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纏上木梳的斷齒，在凹痕里打了個小小的結。“誰認它。”聲音里卻帶著笑，銀紋的邊緣泛著淡紅，像被炭火烤得發暖的紅薯皮。

林卓把木梳放回鐵砧上，這次銀紋沒再跟著，只是靜靜地躺在帕子里，看著他往青銅棺的方向走。他要去看看棺蓋內側的紫藤刻痕，昨夜江硯的魂體蜷縮在那里時，他總覺得有幾道比前天更深了些，像被什么東西啃過的傷口。

剛走兩步，就聽見身后傳來“咔嗒”一聲輕響。是木梳從鐵砧上滑了下來，落在青磚上，斷齒的那面朝上，像只攤開的手。

林卓轉身去撿，指尖剛觸到梳齒，就被銀紋纏住了手指。“別碰，涼。”江硯的氣音軟得像棉花，“我替你拿著。”

銀紋小心翼翼地卷起木梳，往帕子里拖，梳齒上的頭發在半空飄著，像跟著風在輕輕搖晃。林卓站在原地看著，突然覺得這石窟好像也沒那么空了——有鐵砧上的紫藤花，有火塘里的余溫，有斷齒木梳上的頭發，還有帕子里纏著的、沒說出口的“別走”。

他慢慢走回鐵砧旁，看著銀紋把木梳藏在帕子最深處，像藏起塊舍不得吃的烤紅薯。火塘里的木炭又塌了一塊，這次沒濺起火星，只是慢慢化成了灰，像在輕輕嘆氣。

“天黑前，把聽魂弓取回來吧。”林卓突然說，聲音輕得像梳齒劃過頭發，“總放在紀承舟那里，不是回事。”

銀紋在帕子里動了動，沒說話，卻悄悄把木梳往他心口的方向又挪了挪，像在說“好”。

石窟外的風穿過裂縫，帶來些微的涼意，卻吹不散鐵砧上的暖——那里有兩朵紫藤花，一朵舊的，一朵新的，像兩個緊緊挨著的魂，在銹與光里，慢慢等著下一個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