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卓把最后一顆山楂核扔進火塘時,聽見“噼啪”一聲輕響。
火星濺起來,落在江硯的銀紋上,燙得他往林卓懷里縮了縮。“傻子,不會躲嗎?”林卓伸手攏住銀紋,掌心的月牙疤貼著他最亮的地方,像塊暖手的炭。銀紋在他掌心蹭了蹭,悶悶地說:“你扔得太急。”
灶臺上的空碗還沒洗,粥漬在碗沿結了層薄殼,像層沒干透的膜。林卓起身去拾掇,手指剛碰到碗沿,就被銀紋纏住了,涼絲絲的氣掃過他的指縫,癢得他差點把碗摔了。
“別鬧。”他把碗放進陶盆,往里面添泉眼的水。水流嘩嘩響,蓋過銀紋的輕笑——這縷魂總愛趁他干活時搗亂,像小時候偷藏他的鑿子,看著他急得團團轉,自己卻在青銅棺里偷笑。
銀紋順著他的手腕往上爬,在他挽起的袖口處停住,輕輕拽了拽布角。那里的布被根須勾出個小破洞,露出塊淡青的皮肉,是昨天埋根須時被石片劃的。“疼嗎?”江硯的氣音放得很輕,銀紋的邊緣泛著點白,像在緊張。
林卓把袖子放下來,遮住那道小傷:“早不疼了。”他知道這是借口,剛才碰水時還隱隱發刺,只是不想看銀紋皺起的眉心(如果魂體能算眉心的話),像被鎖魂針扎過似的疼。
洗到第三只碗時,他聽見銀紋“咔”地響了一聲。抬頭看,是聽魂弓的斷弦在動,弦腰的血珠已經漫到了末端,紫藤絲紅得發亮,像條快要活過來的血管。弓梢的“硯”字被映得發燙,嵌在里面的木牌碎片滲出層細汗,像在冒汗。
“它在長。”林卓的聲音有點發澀,指尖在碗沿的水跡上劃著圈。銀紋飄到斷弦旁,往血珠里送了點自己的魂氣,弦身立刻發出“嗡”的輕響,像在回應。“等它長夠了,就不用疼了。”江硯的氣音貼著弦身,輕得像句誓言。
林卓沒接話,只是把洗好的碗摞起來。碗底的水順著摞縫往下滴,在青磚上積成個小水洼,映出他和銀紋的影子,頭挨著頭,像幅沒畫完的畫。
“晚上做糊餅吧。”他突然說,聲音被碗底的滴水聲泡得發暖。銀紋從斷弦上飄回來,在他肩頭打了個結:“用什么做?米缸不是快空了?”林卓想起紀承舟早上送來的半袋玉米面,說“新磨的,香”,當時沒在意,現在倒正好派上用場。
“玉米面。”他往米缸里看了眼,果然見缸角臥著個布包,邊角繡著朵小紫藤,是紀承舟妻子的手藝,針腳比江硯的規整些。銀紋往布包里鉆了鉆,玉米面的細粉沾在他身上,像撒了層雪:“紀承舟倒會做人。”
林卓笑了笑,沒戳破——紀承舟哪是會做人,是怕他玄鐵反噬時沒力氣,故意送糧來的。他抓起把玉米面,放在掌心搓了搓,細粉從指縫漏下去,落在銀紋的邊角上,被他輕輕抖掉,像在拍雪。
做糊餅得用熱水燙面,林卓往玉米面里倒泉眼的水時,銀紋總在旁邊搗亂,要么往面里吹涼氣,要么用邊角勾他的手腕,害得面團和得軟一陣硬一陣,像塊沒脾氣的棉絮。
“別鬧。”林卓屈起手指,往銀紋最亮的地方輕輕一彈。銀紋像只受驚的鳥,猛地往后飄,撞在鐵砧上,發出“叮”的輕響,玉米面的細粉撒了他一身,倒像落了場小雪。
“你敢彈我?”江硯的氣音里帶著笑,卻故意說得兇,銀紋突然往面盆里鉆,把面團攪得更亂了。林卓伸手去撈,指尖插進面團里,觸到銀紋的涼,像摸到塊藏在面里的冰,癢得他手一抖,面團掉在灶臺上,摔成了扁扁的一塊。
兩人都愣住了。過了會兒,林卓突然笑出聲,笑聲在石窟里撞出碎響。銀紋也跟著晃,玉米面的細粉從他身上抖下來,落在林卓的手背上,像場暖乎乎的雪。
最后還是把面團捏成了歪歪扭扭的樣子,貼在燒熱的鐵鍋上。滋滋的油響里,玉米面的香漫開來,混著紫藤根的清氣,把石窟烘得軟乎乎的。林卓蹲在灶臺邊,看著餅邊慢慢焦起來,像江硯小時候烤糊的紅薯皮。
“翻個面。”銀紋往鍋沿湊了湊,被熱氣燙得縮了縮。林卓用鍋鏟把糊餅翻過來,焦脆的另一面朝上,鼓起個小小的包,像只圓滾滾的肚子。他突然想起十三歲那年,江硯把偷偷藏的糖塊塞進他嘴里,說“甜吧?等我好了,天天給你偷”,結果被鎖魂針扎中時,嘴里還含著半塊沒化的糖。
“嘗嘗。”他把剛出鍋的糊餅掰了半塊,遞到銀紋面前。熱氣騰騰的餅香裹著點焦味,鉆進魂體時,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抱了下,暖得發顫。銀紋的邊緣泛著紅,往他手腕上纏得更緊了些,像在說“好吃”。
林卓把另一半塞進嘴里,燙得直哈氣,舌尖卻嘗到點甜——是剛才和面時,銀紋偷偷往面里撒的糖,藏在焦脆的餅皮里,不仔細嘗根本發現不了。
吃到一半,聽魂弓突然“嗡”地響了一聲。弦身的血珠已經完全浸透了紫藤絲,紅得像條鮮活的血管,在月光下輕輕搏動。林卓抬頭,看見弓梢的“硯”字亮得發燙,木牌碎片上的裂痕正慢慢收攏,像道正在愈合的傷。
“它成了。”江硯的氣音有點發顫,銀紋往斷弦飄,卻在半道停住,回頭看林卓,像在等他一起。林卓放下手里的糊餅,拍了拍手上的渣,慢慢走過去,和銀紋并肩站在聽魂弓旁。
弦身的搏動越來越清晰,和他心口的玄鐵、銀紋的魂核,慢慢連成了同一道節奏,像三顆靠在一起的心跳,沉穩,有力,再沒半分慌亂。
火塘里的炭又塌了一塊,這次沒濺火星,只是慢慢化成了灰,溫溫的,像段沒說出口的余溫。林卓看著銀紋的邊角蹭過弦身的血珠,突然覺得續弦的事,從來不是為了修好一把弓,是為了讓兩顆總在疼的魂,能靠得再近些,再暖些。
他往火塘里添了塊新炭,火光漫開來,照得糊餅的焦皮發亮。銀紋從斷弦旁飄回來,往他嘴里塞了塊沒吃完的餅,甜香混著他的呼吸,在兩人之間漫成層白霧,把鐵砧上的“卓硯”二字都熏得發暖,像對正在悄悄靠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