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讒言蔽日·賜金別帝京
深秋風,裹挾終南山飄來的寒意,嗚咽著刮過興慶宮南薰殿高聳的飛檐。殿內,金獸香爐吞吐沉水香氤氳,卻驅不散無形窒息的沉悶。玄宗斜倚御座,手指無意識敲擊紫檀扶手,眉宇間積壓著揮之不去的陰云與煩躁。御案上,一份來自范陽,關于邊軍調動異常的密報,被隨意壓在一疊歌功頌德的賀表之下。
殿門無聲滑開一條縫隙,高力士如沒有重量的影子,悄無聲息飄入。趨步上前,在御座下恰到好處的距離停住,深深躬下身,姿態恭謹如磐石。
“陛下。”聲音低沉平穩,帶著能撫平帝王心緒的奇異力量,“老奴方才經過翰林院,聽得一些言語,心中甚是憂慮,思之再三,不敢不稟報于陛下。”
玄宗抬起眼皮,有些心不在焉:“何事?”
高力士頭垂得更低,語氣愈發沉重懇切,帶著痛心疾首:“是關于李供奉……太白先生。”
“太白?”玄宗眼中掠過一絲被打擾的不悅,終究念及那三首《清平調》的絕代風華,“他又做出什么驚人之舉了?莫非又在哪處宮階醉倒了?”
“陛下容稟。”高力士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沉痛,“驚人之舉尚在其次。只是……只是李供奉近來言語,實在有些……有些僭越狂悖,恐非人臣之道,有損陛下圣德,亦令朝野側目啊!”
“哦?”玄宗眉頭微蹙,身體稍稍坐直,“他如何狂悖了?說來聽聽。”
高力士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極大決心,字字誅心:“李供奉自恃陛下恩寵,常于翰林院中,酒后放言。說……說陛下雖貴為天子,終究是……是‘俗世凡胎’,難解他胸中丘壑,更……更配不上他那‘謫落凡塵’的仙才!還說什么……‘這金殿玉階,不過俗物堆砌,焉能困住我青蓮劍仙?’此等言語,視君父如無物,將陛下天恩置于何地?老奴每每聞之,心如刀絞,實不忍陛下圣明蒙此狂徒之污啊!”他語氣沉痛,說到動情處,甚至微微哽咽,眼角似有淚光閃動。
玄宗臉色瞬間陰沉如鉛云。本就被范陽異動攪得心煩意亂,此刻聽到自己破格擢拔、寵信有加的詩人,竟在背后如此輕狂詆毀,一股無名邪火騰地竄起。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硯臺中墨汁四濺:“放肆!大膽李白!朕待他不薄!”
高力士見火候已到,立刻火上澆油,聲音壓得更低,帶著蠱惑人心的魔力:“陛下息雷霆之怒。老奴還聽聞,李供奉常與長安市井游俠、亡命之徒結交,酒后每每高談闊論,說什么……‘安得倚天抽寶劍,掃盡人間不平事’。此等狂言,殺氣騰騰,又與其腰間那柄從不離身的兇器相合……陛下,此人恃才傲物,桀驁不馴,更兼身負絕技,交游復雜,若任其久居禁苑,恐非社稷之福啊!”他刻意將“兇器”二字咬得極重,如毒牙嵌入血肉。
“兇器……”玄宗目光陡然銳利如鷹隼,想起李白腰間那柄古樸長劍,想起他醉倒玉階時仍緊握劍柄的姿態,想起高力士所描述“掃盡人間不平事”的狂言,心中那點對詩才的欣賞,迅速被帝王對威脅的本能警惕取代。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蔓延開來,如毒蛇游走。
殿內陷入死寂。只有香爐里炭火燃燒的細微噼啪聲。沉水香的煙霧繚繞,模糊了玄宗臉上變幻不定的神色——憤怒、猜忌、帝王尊嚴被冒犯的屈辱,最終沉淀為一片深沉刺骨的寒意。
不知過了多久,玄宗疲憊地揮手,聲音帶著金鐵摩擦般的冷硬,再無絲毫溫度:“力士。”
“老奴在。”
“擬旨。”玄宗聲音無任何起伏,每個字都像淬了北地寒冰,“翰林供奉李白……恃才放曠,不修臣禮,狂悖失儀……念其薄有詩名,免其罪愆……賜金放還。即日……離京。”
“遵旨。”高力士深深拜下,額頭觸碰冰冷光滑的金磚地面。在無人可見的陰影里,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形成一個冰冷、刻毒、心滿意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