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青禾村，陽光像融化的金子，鋪滿了蜿蜒進村的水泥路。黎曉曉拖著行李箱，輪子在粗糙的路面上發出咔嗒咔嗒的抗議聲。汗水順著她的太陽穴滑下，在鎖骨處匯成一小片水洼，又沿著胸前那條銀色的項鏈滑入衣領深處。那是去年生日時陳默送的，現在卻成了最諷刺的紀念品。

“這破路，十年了還是老樣子。“她小聲嘀咕著，停下腳步，摘下遮陽帽扇了扇風。帽檐下的臉龐比離開時成熟了許多，眼角已經有了幾道若隱若現的細紋。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想起早上在縣城汽車站洗手間鏡子里的那張憔悴的臉——黑眼圈明顯，嘴唇干裂，像是被生活抽干了所有水分。

遠處，青山如黛，層層疊疊的梯田里，秧苗青翠得幾乎要滴出水來。清水河像一條銀色的緞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黎曉曉深吸一口氣，空氣中混雜著泥土、青草和某種野花的香氣，這是城市里永遠聞不到的味道。她閉上眼睛，耳邊仿佛又響起了童年時和小伙伴們在河邊嬉戲的笑聲。

十年了。自從考上大學離開這個山坳坳，她就再沒回來過。如今公司裁員，房租到期，一段戀情無疾而終，她像一只被剪斷線的風箏，突然失去了方向。手機相冊里偶然翻到的童年照片，讓她鬼使神差地買了回老家的車票。

“就當是給自己放個假。“她對鏡子里憔悴的自己說，卻不敢直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公司裁員來得突然，三十歲的她被HR委婉地告知“不再適合公司發展方向“；相戀三年的男友陳默在分手時說“我們的人生軌跡越來越遠“；房東因為兒子結婚要收回房子...短短一周內，她的生活天翻地覆。

行李箱的輪子又卡住了。黎曉曉用力一拽，劣質輪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徹底罷工。她嘆了口氣，正準備徒手提起這沉重的負擔，忽然感覺手上一輕。

一只骨節分明、布滿老繭的大手接過了行李箱。黎曉曉抬頭，對上一雙明亮的眼睛。

那是個高個子的年輕男人，皮膚被陽光曬成健康的小麥色，簡單的白色背心被汗水浸濕，貼在結實的胸膛上。他沖她笑了笑，眼角擠出幾道細紋，然后熟練地用手比劃了幾個動作。

黎曉曉愣住了。記憶像被撥動的琴弦，突然震顫起來。

“啞巴虎？“她脫口而出。

男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用力點頭。他指了指自己，又做了個“小“的手勢，然后模仿女孩子扎辮子的動作，最后雙手比劃出一個大大的圓形——那是他們小時候常去玩耍的曬谷場。

“你還記得我小時候扎兩個羊角辮，喜歡在曬谷場轉圈？“黎曉曉驚訝地問，隨即感到一陣羞愧。她剛才居然直接叫人家“啞巴虎“，那是村里孩子不懂事時起的綽號。她記得有一次，幾個調皮男孩圍著黎虎喊這個外號，是她站出來制止的。那時候她十歲，剛上四年級，扎著兩個倔強的小辮子，像只護崽的母雞一樣擋在黎虎面前。

黎虎——這是他的大名——似乎完全不介意，反而因為被認出來而顯得很高興。他接過黎曉曉的背包，輕松地甩到肩上，然后拍了拍胸脯，做了個“跟我來“的手勢。他的動作流暢而有力，像是早已習慣了用肢體語言表達自己。

他們沿著水泥路繼續向前走，經過村口那棵老槐樹。黎曉曉記得小時候，這樹下總是聚集著乘涼的老人，如今卻空無一人。樹干上掛著一塊褪色的紅布，在微風中輕輕飄動，像是某種無言的祭奠。

“這樹還在啊。“她忍不住伸手撫摸粗糙的樹皮，指尖觸到一道深深的裂痕，“它怎么了？“

黎虎放下行李，掏出手機快速打字，然后遞給她看：「去年夏天一場大雷雨，閃電劈中了它。大家都以為活不成了，王大爺還說要砍了當柴燒。沒想到今年春天，它又從傷口旁邊發了新芽。」

黎曉曉看著屏幕上的字，又看看黎虎專注的表情，突然想起小時候。那時她七八歲，黎虎比她大兩歲，因為不能說話，常被其他孩子孤立。只有她愿意跟他玩，他就用竹條編各種小動物送給她。她記得自己書桌抽屜里曾經塞滿了這些小玩意，后來上了中學，住校，見面的機會就少了。再后來，她去外地上大學，徹底斷了聯系。

“你現在還做竹編嗎？“她問，心里突然涌起一絲期待。

黎虎眼睛一亮，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精巧的竹螞蚱，遞給她。螞蚱的每一節身體都靈活可動，觸須細如發絲，栩栩如生。在陽光下，竹條泛著溫潤的光澤，顯然是經過精心打磨的。

“太厲害了！“黎曉曉由衷贊嘆，輕輕撥弄著螞蚱的后腿，看著它做出跳躍的姿態，“比小時候做的還要精致。你專門學的嗎？“

黎虎點點頭，又拿出手機打字：「去縣里跟老師傅學過兩年。現在靠這個吃飯，網上也能賣。」他臉上露出自豪的表情，指了指不遠處一棟房子，「上個月剛翻新了屋頂。」

黎曉曉突然意識到，面前這個曾經被嘲笑的“啞巴“，已經成長為一個有手藝、能養家糊口的男人了。而她，帶著城市里的傷痕逃回來，像只落魄的流浪貓。

黎虎似乎察覺到她情緒的變化，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臂，指了指前方，又打字：「你家老宅很久沒人住了，要先收拾。屋頂可能漏雨，水管肯定銹了。」

這句話提醒了黎曉曉現實的困境。她家人都搬到城里去了，老宅空置多年，不知道還能不能住人。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沖動決定，也許應該先在縣城找個旅館住下...

似乎看出她的擔憂，黎虎又打字：「可以先住我家。我阿婆去年走了，有空房間。干凈的被褥都有。」

黎曉曉猶豫了。她本想回來一個人靜靜，沒打算麻煩別人。但看看天色已晚，老宅情況未知，她點了點頭：“那就打擾一晚上，明天我去看看老宅。“她頓了頓，補充道：“我會付房租的。“

黎虎擺擺手，做了個“不用“的手勢，然后輕松提起她的行李，領著她向村里走去。

青禾村比記憶中安靜許多。不少房子大門緊閉，門前雜草叢生。那些曾經熱鬧的院落，如今只剩下風吹過時門板發出的吱呀聲。偶爾遇到一兩個老人，黎虎都會停下來打招呼，用手語簡單介紹黎曉曉。老人們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然后是對“黎家閨女“的模糊記憶。

“李奶奶？“黎曉曉試探著叫住一位拄著拐杖的老婦人，“我是曉曉啊，黎家的曉曉。“

老婦人瞇起眼睛看了半天，突然拍了下大腿：“哎呀！是那個總爬我家棗樹的小丫頭！“她轉向黎虎，用當地方言說：“啞巴虎，你可算等到這丫頭回來了。“

黎曉曉沒聽懂后面的話，但看到黎虎的耳根突然紅了。他匆忙比劃了幾下，就拉著黎曉曉快步走開。

“李奶奶說什么了？“黎曉曉好奇地問。

黎虎搖搖頭，做了個“沒什么“的手勢，但臉上的紅暈還沒褪去。

路過一個小賣部，黎虎示意她等一下，進去買了些新鮮蔬菜和肉。黎曉曉要付錢，被他堅決地擋了回來。他拍拍胸脯，又指指她，做了個“客人“的手勢。

“那我明天請你吃飯。“她說，“我記得村口張叔家的魚做得特別好。“

黎虎笑著點頭，眼睛彎成月牙，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快速打字：「張叔去年搬去兒子家了。不過我會做魚，明天給你露一手。」

他的家在村子西頭，一棟普通的二層磚房，但院子特別寬敞，擺滿了各種竹制品——簸箕、籮筐、籃子，還有幾個造型別致的工藝品。屋檐下掛著一串風鈴，是用竹管做的，風吹過時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某種鄉村音樂。

“這些都是你做的？“黎曉曉驚嘆地撫摸著一個造型復雜的竹燈籠，燈籠骨架精巧，蒙著半透明的竹紙，上面還畫著簡單的山水畫。

黎虎點點頭，做了個“請進“的手勢。房子內部比外觀要精致許多，木質地板擦得發亮，墻上掛著幾幅水墨畫。客廳一角擺著個工作臺，上面堆滿了竹條和工具。

黎虎帶她看了客房，簡單但整潔。床單看起來是新換的，窗臺上擺著一盆小小的多肉植物，在夕陽下泛著淡淡的粉紅色。床頭柜上甚至放著一本舊書，黎曉曉拿起來一看，是她小時候最愛看的《綠野仙蹤》。

“你還記得我喜歡這個？“她驚訝地問。

黎虎靦腆地笑了笑，打字：「你小時候總讓我扮鐵皮人。」

回憶突然涌來。那年她九歲，村里放露天電影《綠野仙蹤》，她迷得不得了，硬拉著黎虎扮演鐵皮人，還用家里的鐵皮桶給他做了“盔甲“。黎虎不能說話，反而特別適合那個角色。

“那時候真傻。“黎曉曉輕聲說，卻感覺眼眶有些發熱。

黎虎指了指廚房方向，做了個吃飯的手勢。

“需要幫忙嗎？“她問，突然很想做點什么來分散注意力。

他搖頭，示意她休息，然后就出去了。黎曉曉聽到廚房傳來洗菜的聲音，節奏輕快，像某種鄉村小調。她坐在床邊，突然感到一陣疲憊席卷全身。從決定回來到現在，不過三天時間。她像逃難一樣離開了那座生活了十年的城市，沒有告訴任何人去向。手機里還有幾條未讀消息，是前同事和前男友的，她一直沒回復。

她掏出手機，看到陳默又發來一條：“曉曉，至少告訴我你安全好嗎？“她咬了咬嘴唇，還是沒有回復。說什么呢？說她像個失敗者一樣逃回老家？說她需要時間舔舐傷口？

窗外，夕陽把院子里的竹制品染成金色。黎曉曉拿出手機，拍下了這靜謐的一幕。她猶豫了一下，發到了久未更新的朋友圈，配文：「回家」。幾乎是立刻，就有幾個點贊冒出來，但她關掉了通知，不想被外界打擾。

廚房飄來飯菜的香氣，黎虎輕輕敲了敲敞開的門，對她做了個“吃飯“的手勢。餐桌上擺著三菜一湯：清炒時蔬、臘肉炒筍、紅燒魚塊，還有一碗紫菜蛋花湯。簡單卻色香俱全。

“這都是你做的？“黎曉曉不敢相信地問。在她的記憶里，黎虎還是個需要阿婆照顧的男孩。

黎虎點點頭，給她盛了滿滿一碗米飯。他吃飯時很安靜，動作卻十分優雅，完全不像鄉下人粗獷的作風。黎曉曉夾了一塊魚肉，鮮嫩多汁，帶著微微的辣味，比她記憶中張叔做的還要好吃。

“太好吃了！“她由衷贊嘆，“你在哪學的？“

黎虎放下筷子，打字：「阿婆走后，只能自己做飯。看視頻學的。」他頓了頓，又補充：「你喜歡就好。」

黎曉曉突然意識到，這個不能說話的男人，用他的手藝和細心，表達著最真摯的歡迎。而她，帶著滿身傷痕回來，甚至沒帶一件像樣的禮物。

“明天我去鎮上買點東西，“她說，“你有什么需要的嗎？“

黎虎搖搖頭，指了指她的碗，示意她多吃點。在那一瞬間，黎曉曉感到某種緊繃已久的東西，悄悄松動了。窗外的風鈴輕輕作響，像是遙遠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