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曉曉站在鏡子前，將頭發梳了又梳，最后泄氣地垂下手。窗外的天空陰沉沉的，烏云壓得很低，仿佛隨時會落下雨來。她換上了那件淺藍色的連衣裙——這是她從城里帶回來的為數不多的“好看但不實用“的衣服之一。
“曉曉啊，要下雨了還出門？“李婆婆坐在堂屋的藤椅上縫補衣服，老花鏡后面的眼睛閃爍著洞察一切的光芒。
“去...去村委會幫忙，“黎曉曉摸了摸發燙的耳垂，“昨天訂單還有很多沒處理完?！?/p>
李婆婆“嗯“了一聲，嘴角微微上揚：“那把這傘帶上，新編的，防水?！?/p>
黎曉曉接過傘，發現是黎虎的手藝——竹骨細密均勻，油紙繃得緊緊的，傘柄上還刻著一朵小小的茉莉花。
“李婆婆，這是...“
“虎子那孩子昨天送來的，“李婆婆頭也不抬地說，“一人一把，全村都有份?！?/p>
黎曉曉的心像被輕輕捏了一下。她撐開傘試了試，淡黃色的油紙襯得光線格外柔和，仿佛整個人都被籠罩在一片溫暖的陽光里。
“替我謝謝虎子哥?！八p聲說，邁步走進陰沉的天氣中。
剛出門沒幾步，一滴冰涼的水珠就落在她鼻尖上。緊接著，雨點越來越密，打在油紙傘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黎曉曉加快腳步，裙擺還是被濺起的泥水打濕了邊角。
村委會的門虛掩著，里面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黎曉曉深吸一口氣，推開門——黎虎正背對著門口整理訂單，聽到聲音轉過身來。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襯衫，袖口挽到手肘處，露出結實的小臂?？吹嚼钑詴缘难b扮，他明顯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睜大。
“早、早上好，虎子哥?！袄钑詴缘穆曇舯绕綍r高了八度，“我...我來幫忙。“
黎虎點點頭，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然后迅速移開，耳尖泛起淡淡的紅色。他指了指桌上的一疊訂單，又指了指角落里已經打包好的紙箱，意思是工作還有很多。
“嗯，我們一起加油。“黎曉曉走到工作臺前，假裝整理紙張，心跳快得像要沖出胸腔。
昨晚的決心還在——她要告訴黎虎自己的心意。但此刻真的面對他，所有準備好的話都卡在喉嚨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兩人沉默地工作了一會兒，只有雨聲和紙張翻動的聲音在室內回蕩。黎曉曉不時偷瞄黎虎的側臉，他專注時眉頭會微微皺起，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嘴唇抿成一條堅定的線。
“虎子哥...“黎曉曉終于鼓起勇氣開口。
就在這時，村委會的門被猛地推開，王遠風風火火地闖進來，身后跟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
“曉曉！虎子！來客人了！“王遠的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這是省城來的周總，'山水文旅'的老板！“
中年男人約莫四十多歲，梳著一絲不茍的背頭，腕上的金表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閃發光。他環顧四周，目光在黎曉曉身上停留了幾秒，然后伸出手：“周偉。你們村的直播和那面'大地國旗'很有創意?。 ?/p>
黎曉曉禮貌地握了握手：“黎曉曉。這是黎虎，竹器都是他做的?！?/p>
周偉轉向黎虎，上下打量了一番：“聽說你是啞巴？手倒是挺巧?！?/p>
黎虎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眼神已經冷了下來。
“周總對咱們村很感興趣，“王遠搓著手說，“想投資開發鄉村旅游！“
黎曉曉心頭一緊：“什么樣的開發？“
周偉從公文包里拿出一疊彩印資料：“初步規劃是把這一片打造成'原生態度假村'——民宿、農家樂、手工藝體驗館，還有竹林步道、觀景臺...投資預算五百萬起步?！?/p>
黎曉曉翻看著效果圖，圖上青禾村的老屋被改造成了精致的民宿，清水河邊建起了木棧道，甚至還有一處“竹藝文化中心“的3D渲染圖。
“這些...會改變村子的原貌嗎？“她小心翼翼地問。
“當然要改變！“周偉笑道，“現在這樣太原始了，沒廁所沒WiFi，城里人住不慣的。我們計劃先修路，然后逐步改造民房...“
黎虎突然放下手中的訂單，大步走到窗前，背對著眾人。即使看不到表情，黎曉曉也能從他緊繃的肩膀看出他的不悅。
“周總，“她試圖委婉表達，“村民們可能更希望保持村子的原樣...“
“保持原樣怎么賺錢？“周偉不以為然地擺擺手，“你們年輕人要有商業頭腦。看看那些網紅村，哪個不是靠改造起家的？“
王遠在一旁點頭哈腰：“周總說得對，村里確實需要發展...“
雨越下越大，敲打著屋頂的瓦片，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焦急地叩門。黎曉曉看著效果圖上陌生的青禾村，胃里沉甸甸的。那些被PS得光鮮亮麗的建筑里，找不到陳婆婆唱黃梅戲的老戲臺，找不到孩子們追逐嬉戲的曬谷場，也找不到她和黎虎一起拼制“大地國旗“的那片空地。
“這事還得跟村民們商量，“她最終說道，“畢竟這是他們的家...“
周偉看了看手表：“行，我明天再來，帶詳細方案?！八f給黎曉曉一張名片，“黎小姐，你形象好，口才也不錯，有興趣當我們項目的代言人嗎？報酬豐厚?！?/p>
黎曉曉還沒來得及回答，黎虎突然轉過身，眼神冷得像冰。他走到黎曉曉身邊，雖然沒有說話，但那種保護姿態再明顯不過。
周偉挑了挑眉：“好吧，考慮一下。王書記，咱們去看看那塊河邊地？“
王遠連忙拿起傘，領著周偉出去了。門關上后，村委會里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雨聲和兩人輕微的呼吸聲。
黎曉曉看向黎虎：“你不喜歡這個計劃，對嗎？“
黎虎點點頭，從工作臺下拿出一個半成品的竹籃，繼續編織起來，動作比平時用力許多，竹篾在他手中發出細微的斷裂聲。
“我也不喜歡，“黎曉曉輕聲說，“太商業化了...會毀掉青禾村的靈魂。“
黎虎停下手中的活，抬頭看她，眼神柔和了些。他拿過小本子，寫道：【你愿意為了錢改變村子嗎？】
“當然不！“黎曉曉斬釘截鐵地說，“我回來就是因為厭倦了城里那種一切向錢看的生活?！?/p>
黎虎的嘴角微微上揚，他繼續寫道：【那我們保護它?！?/p>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卻讓黎曉曉眼眶發熱。她突然明白了為什么自己會喜歡上黎虎——在這個浮躁的世界里，他像竹子一樣扎根土地，沉默卻堅定，永遠不會被金錢和浮華所動搖。
“虎子哥...“她鼓起勇氣，聲音有些顫抖，“我有話想對你說?！?/p>
黎虎放下竹籃，專注地看著她，等待下文。
黎曉曉的手指絞在一起：“我...我喜歡你。不是青梅竹馬的那種喜歡，是...是女人對男人的那種喜歡?！?/p>
話一出口，她的臉就燒了起來，視線模糊一片。她不敢看黎虎的反應，只能盯著自己沾了泥水的鞋尖。
幾秒鐘的沉默像幾個世紀那么長。終于，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頭。黎虎的眼睛亮得驚人，里面盛滿了她從未見過的情感。他拿起筆，在紙上顫抖地寫下：【我也喜歡你，從很久以前開始?！?/p>
黎曉曉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黎虎用手指輕輕擦去她的淚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將她拉入懷中。他的心跳聲透過胸膛傳來，又快又重，和她的一樣。
“為什么不早告訴我？“黎曉曉悶在他胸前問。
黎虎松開她，寫道：【怕你嫌棄我不會說話。你從城里回來，見過那么多世面...】
“傻瓜，“黎曉曉破涕為笑，“城里人比你差遠了。他們只會說漂亮話，卻做不到你十分之一的真誠和善良?！?/p>
黎虎的眼神柔軟得像春水，他低頭輕輕碰了碰她的額頭，像是一個小心翼翼的、無聲的吻。
窗外雨勢漸小，陽光開始透過云層的縫隙灑下來。黎虎突然想起什么，從工作臺下拿出一個精致的竹籃——比平時賣的那些要小巧玲瓏得多，籃身上還編織著精美的花紋。
“這是...?“黎曉曉接過竹籃，發現重量比看起來要沉。
黎虎指了指籃子底部，示意她仔細看。黎曉曉摸索了一會兒，發現底部有一個隱蔽的機關。她輕輕一推，一塊竹板滑開，露出里面的暗格——里面放著一支小小的竹笛和一張泛黃的紙條。
黎曉曉的手開始發抖。她當然認得那支竹笛，那是她十歲那年，離開青禾村去城里前，親手送給黎虎的臨別禮物。而那張紙條上，歪歪扭扭的童稚字跡寫著：【給虎子哥，等我長大了回來嫁給你。不許忘了我?！獣詴?，2013年6月】
“你還留著...“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我以為你早忘了...“
黎虎搖搖頭，眼神溫柔得能融化冰雪。他在紙上寫道：【我從未忘記。這十年，每一天都在等你回來?！?/p>
黎曉曉再也控制不住，撲進他懷里放聲大哭。黎虎緊緊抱住她，像是抱住了失而復得的珍寶。
雨停了，陽光徹底驅散了烏云。村委會的門再次被推開，王遠探頭進來：“曉曉，虎子，周總看中河邊那塊地了，說要建...呃...“他看到相擁的兩人，猛地剎住話頭，“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
黎曉曉趕緊從黎虎懷里掙脫出來，擦了擦眼淚：“王書記，我們正想跟你說...那個開發計劃可能不太適合青禾村?！?/p>
王遠撓撓頭：“但這是個好機會啊！村里需要錢修路、建學校...“
黎虎走上前，拍了拍王遠的肩膀，然后指了指窗外的村莊——陽光下的青禾村寧靜而美麗，老屋錯落有致，稻田金黃一片，遠處的青山如黛。
“王書記，“黎曉曉輕聲說，“如果為了錢把村子變成另一個商業景點，那還是我們愛的青禾村嗎？“
王遠看著他們，又看看窗外，長嘆一口氣：“你們說得對...但周總不會輕易放棄的。明天他要來村委會開說明會，說服村民們。“
“我們會準備好反對的理由?！袄钑詴詧远ǖ卣f，不自覺地握住了黎虎的手。
王遠看了看他們交握的手，突然笑了：“行吧，你們...繼續。我啥也沒看見?！八ＵＱ郏肆顺鋈?。
黎曉曉和黎虎相視一笑，十指緊扣。窗外的青禾村沐浴在雨后清澈的陽光中，每一片竹葉、每一粒稻谷都閃爍著生命的光彩。他們知道，一場保衛家園的戰斗即將開始，但只要在一起，就沒有什么好害怕的。
傍晚時分，黎虎送黎曉曉回家。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織在濕潤的小路上。路過村口的老槐樹時，黎曉曉停下腳步，望著眼前寧靜的村莊。
“虎子哥，我們會保護好它的，對吧？“
黎虎點點頭，握緊了她的手。他的眼神堅定而溫柔，無聲地許下一個關于未來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