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會前的空地上擠滿了人，幾乎全村的老少都來了。黎曉曉站在人群前排，手指不自覺地絞著衣角。黎虎站在她身旁，肩膀幾乎貼著她的，無聲地傳遞著力量。
“各位鄉親，感謝大家冒雨前來！“王遠站在臨時搭建的木臺上，聲音被擴音器放大得有些失真，“今天請周總給大家詳細介紹一下旅游開發計劃?！?/p>
周偉西裝革履地走上臺，皮鞋在木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他身后掛著一塊投影幕布，上面顯示著“青禾村生態旅游度假區規劃“幾個大字。
“鄉親們好，“周偉笑容可掬，“相信大家都想過上好日子。我的計劃，就是讓青禾村成為全省聞名的旅游勝地，讓大家足不出戶就能賺大錢！“
他按下遙控器，幕布上出現一張精美的效果圖：青禾村的老屋被改造成了白墻黛瓦的“精品民宿“，清水河邊建起了蜿蜒的木棧道，村后的竹林里多了幾座造型別致的“竹藝體驗館“。
人群中響起一陣驚嘆和議論聲。黎曉曉皺起眉頭，這些效果圖與昨天看到的又有不同，明顯經過了美化處理。
“我們計劃分三期開發，“周偉繼續道，“第一期改造二十棟民宅做民宿，每戶參與改造的村民可獲得五萬元補償，之后每年還能分紅?！?/p>
“五萬！“有人驚呼，“夠蓋兩層小樓了！“
周偉滿意地笑了笑：“第二期建設餐飲娛樂設施，創造就業崗位；第三期開發竹林休閑區。總投資超過八百萬！“
他展示了更多細節：民宿將配備現代化衛浴和WiFi；河邊棧道會有燈光裝飾；竹藝體驗館則出售高檔竹制品和紀念品。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李春生突然從人群中站起來，高聲說道，“咱們村窮了這么多年，終于有人來投資了！“
幾個年輕人跟著附和，而老人們則大多沉默，眉頭緊鎖。黎曉曉注意到李婆婆坐在前排，手緊緊抓著拐杖，指節都泛白了。
“有什么問題可以現在提，“周偉環視全場，“我們盡量滿足大家的要求?！?/p>
黎曉曉深吸一口氣，舉起了手。
“那位穿藍衣服的姑娘，“周偉指向她，“請說。“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過來。黎曉曉感覺喉嚨發緊，但黎虎在她手背上輕輕一按，給了她開口的勇氣。
“周總，您的計劃聽起來很好，“她盡量保持聲音平穩，“但有幾個問題。首先，那些要被改造的老屋很多是百年建筑，強行加裝衛浴會破壞結構；其次，竹藝體驗館的位置正好是村里的水源地，大規模建設會污染水質；最后，您提到的'高檔竹制品'，是要商業化黎虎哥的手藝嗎？他有同意嗎？“
周偉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這位姑娘很細心啊。老屋改造我們會請專業團隊，確保安全；水源地會嚴格保護；至于竹藝...“他看向黎虎，“如果黎師傅愿意合作，報酬絕對豐厚?！?/p>
黎虎搖了搖頭，眼神堅定。
“虎子！別不識抬舉！“李春生突然指著黎虎吼道，“就因為你跟這丫頭好上了，就想拉著全村人陪你們過窮日子？“
人群嘩然。黎曉曉的臉刷地紅了，但更多的是憤怒。她正要反駁，黎虎卻一步跨到她前面，高大的身軀像堵墻一樣擋住了李春生的視線。他雖然一言不發，但緊繃的下頜線和握緊的拳頭已經表達了足夠的態度。
“安靜！安靜！“王遠趕緊打圓場，“有話好好說！“
周偉擺擺手：“有分歧很正常。其實我還有個更好的提議——“他切換幻燈片，顯示出一張征地補償表，“愿意整體搬遷的村民，每畝地補償六萬元，宅基地另算?！?/p>
這個數字在人群中炸開了鍋。六萬元一畝，對于一輩子靠幾畝薄田為生的農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
“我家有五畝地，那不是三十萬？“
“加上宅基地，夠在鎮上買套房了！“
“孩子上學也方便...“
議論聲越來越大，黎曉曉的心沉了下去。她看到許多村民臉上浮現出向往的神情，就連一向反對開發的陳婆婆也在掰著手指算賬。
“鄉親們，“周偉趁熱打鐵，“簽字同意的今天就可以領一萬元定金！“
幾個年輕人立刻涌向臺前。黎曉曉焦急地看向王遠，但村支書似乎也被這陣勢震住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就在這時，一個蒼老但洪亮的聲音壓過了嘈雜：“等等！“
李婆婆拄著拐杖站了起來，雖然身形佝僂，但眼神銳利如鷹：“周老板，你口口聲聲說為我們好，那我問你——地賣了，我們這些老骨頭去哪？住樓房？吃啥？錢花完了咋辦？“
周偉笑容不變：“老人家，有了錢還怕沒處去？鎮上生活多方便...“
“放屁！“李婆婆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我生在青禾，死也要在青禾！這地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不是用來換錢的！“
一些老人也跟著點頭，但更多的村民仍在猶豫。黎曉曉知道，必須做些什么了。
“周總，“她提高聲音，“能給我們看看環境影響評估報告嗎？還有文化保護方案？這么大的開發項目，應該都有備案吧？“
周偉的表情第一次出現了裂痕：“這些...這些專業文件很復雜，鄉親們看不懂...“
“我看得懂，“黎曉曉步步緊逼，“我在城里做過環保NGO的工作。根據規定，涉及水源地和古建筑群的開發必須公示環評報告，否則就是違法?！?/p>
人群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盯著周偉。他的笑容終于消失了：“黎小姐，你這是故意找茬??？“
“我只是問合理的問題，“黎曉曉不卑不亢，“另外，您昨天提到的'五百萬投資'今天變成了'八百萬'，能解釋一下資金構成嗎？“
周偉的臉色徹底陰沉下來。他剛要開口，李春生又跳了出來：“黎曉曉！你一個城里回來的丫頭片子，憑什么指手畫腳？誰知道你是不是眼紅大家要發財了？“
“我不是反對發展，“黎曉曉轉向村民們，“但我見過太多村子被過度開發毀掉的例子。那些'精品民宿'最后都成了空殼，錢被開發商賺走，村民失去土地又沒工作，最后比原來還窮！“
“她說得對，“張爺爺突然出聲，“我閨女嫁去的那個村就是這樣，現在腸子都悔青了...“
議論聲再次響起，但這次風向有了變化。周偉見狀，趕緊改變策略：“今天只是初步溝通，不急著做決定。大家回去想想，我們改天再談。“說完匆匆收拾東西，帶著助手離開了。
人群慢慢散去，但爭論沒有停止。黎曉曉聽到有人稱贊她勇敢，也有人嘀咕她多管閑事。她的肩膀垮了下來，突然感到一陣疲憊。
“做得很好?！袄杌⒃谛”咀由蠈懙溃p輕捏了捏她的手。
王遠走過來，眉頭緊鎖：“曉曉，你剛才說的那些...是真的嗎？開發真的會毀了村子？“
“王書記，“黎曉曉嘆了口氣，“我在城里見過太多這樣的案例了。開發商先用高額補償誘惑村民賣地，等環境破壞了，游客不來了，他們拍拍屁股走人，留下爛攤子給當地人。“
“那怎么辦？村里確實需要發展啊...“
“我們可以做有機旅游，“黎曉曉眼睛亮了起來，“不大拆大建，而是利用現有資源——老屋修繕后做民宿，竹藝和農耕體驗，季節性采摘活動...這樣既能賺錢，又不破壞環境和傳統。“
黎虎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指了指村委會，意思是去里面說。
三人進了會議室，黎虎從角落搬出一個用竹子和紙板制作的模型——那是青禾村的微縮景觀，精細到每棟房子、每片竹林都栩栩如生。更驚人的是，模型可以變換：輕輕拉動機關，一部分“老屋“就會變成“民宿“，“稻田“變成“停車場“，“竹林“變成“體驗館“。
“天啊！“黎曉曉驚呼，“虎子哥，你什么時候做的這個？“
黎虎伸出三根手指——三天。他指了指變化前后的對比，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心，意思是讓大家親眼看看差別。
“太棒了！“王遠拍案叫絕，“這樣村民們就能直觀地理解開發帶來的改變了！“
黎曉曉感動地看著黎虎。他總是這樣，用行動而非言語表達最深刻的思想。這個模型不僅展示了變化，更提醒人們將要失去什么。
“我們得召開村民小組會，“她提議，“讓大家充分了解利弊，而不是被高額補償沖昏頭腦?！?/p>
王遠點點頭：“明天吧，我去通知各組組長?！?/p>
傍晚時分，黎曉曉和黎虎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黎曉曉突然發現黎虎走路有點跛。
“你的腳怎么了？“她蹲下來查看，發現他的右腳踝腫得厲害。
黎虎搖搖頭，表示沒事。但黎曉曉堅持要看，輕輕卷起他的褲腳——腳踝上有一道新鮮的傷口，周圍已經發紅。
“這是怎么弄的？感染了！“黎曉曉心疼地說。
黎虎在小本子上寫道：【昨晚砍竹子做模型時不小心滑倒了。】
“你...你為什么不告訴我？“黎曉曉的聲音有些發抖，“三天做這么復雜的模型，還受傷了...“
黎虎輕輕擦去她眼角滲出的淚水，寫道：【值得。為了村子，為了你?！?/p>
黎曉曉再也忍不住，撲進他懷里。黎虎的身體僵硬了一瞬，然后慢慢放松，小心翼翼地環抱住她。
“我們去找村醫處理傷口，“黎曉曉抬起頭，堅定地說，“然后...然后我有個想法?！?/p>
村醫給黎虎清理包扎了傷口，叮囑他少走動。出了診所，黎曉曉扶著黎虎慢慢走，一邊解釋她的計劃：“我們可以自己拍一個宣傳片，展示青禾村的真實美，再對比那些被過度開發的村子的現狀，發到網上...“
黎虎點點頭，眼睛亮了起來。他指了指她的手機，又指了指遠處的風景，意思是這是個好主意。
路過河邊時，黎曉曉突然看到周偉的助手正拿著測量儀器在河邊走動，不時記錄什么。她本能地掏出手機，假裝自拍，實際上拍下了那人測量的位置。
“奇怪，“她小聲說，“那里根本不是規劃圖上標注的開發區域...“
黎虎瞇起眼睛，表情變得警覺。他拉了拉黎曉曉的手，示意他們悄悄靠近。兩人借著蘆葦的掩護，聽到那助手正在打電話：
“...水質檢測結果非常好，完全符合礦泉水標準...竹林樣本也送到了...對，竹漿廠選址就在...“
黎曉曉和黎虎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原來所謂的“旅游開發“背后，竟然藏著建廠的真實目的！
“我們得告訴村民們，“黎曉曉咬牙切齒，“這根本不是要發展旅游，而是要毀了我們的水源和竹林！“
黎虎點點頭，眼神變得堅定。夕陽西下，兩人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像是一個無言的誓言——無論如何，他們都要保護這片土地，保護這個叫做青禾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