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霜比昨日更厚了些。黎曉曉踩著咯吱作響的霜花，往村子西頭的三嬸家走去。呼出的白氣在眼前凝成一團，又很快消散在寒冷的空氣中。她手里提著一個小竹籃，里面裝著自家釀的桂花蜜——這是給三嬸的拜師禮。

轉過老槐樹，三嬸家的青瓦房已經冒起了炊煙。院門沒關，黎曉曉輕輕推開，看見三嬸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面前擺著幾個大簸箕，里面鋪滿了雪白的蘿卜條。

“三嬸！我來學做蘿卜干了！“黎曉曉站在院門口喊道。

三嬸抬起頭，陽光照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老人家用圍裙擦了擦手，笑瞇瞇地招手：“曉曉來啦，快進來，正好趕上第一批蘿卜出缸?！?/p>

黎曉曉把桂花蜜遞給三嬸：“自家釀的，不是很甜，您嘗嘗。“

“哎喲，這怎么好意思?！叭龐鹱焐贤妻o，眼睛卻笑得瞇成了一條縫。她打開瓶蓋聞了聞，“香！比去年老李家做的那罐還香！“

黎曉曉蹲下來看簸箕里的蘿卜條：“這些已經腌好了？“

“這是第二道工序了?！叭龐鹉闷鹨桓}卜條對著光看了看，“昨天切的蘿卜，用鹽腌了一夜，現在要晾曬。來，我教你從頭開始做?！?/p>

三嬸領著黎曉曉進了廚房，從水缸旁拖出一個大竹筐，里面堆滿了新鮮的白蘿卜，個個有手腕粗，表皮還沾著泥土。

“做蘿卜干，首先得選對蘿卜?！叭龐鹉闷鹨粋€掂了掂，“要沉手的，水分足，切開白得發亮的那種最好?！八f給黎曉曉一個，“你摸摸看?！?/p>

黎曉曉接過蘿卜，觸感冰涼堅實。她學著三嬸的樣子掂了掂，又用手指輕輕敲擊，發出沉悶的聲響。

“好蘿卜！“三嬸滿意地點頭，“這是老品種'象牙白'，比現在那些雜交的香多了?？上ХN的人越來越少，我還是特意跟老張頭要的?！?/p>

正說著，院門又被推開，黎虎扛著一大筐蘿卜走了進來。晨露打濕了他的褲腿和布鞋，額前的碎發也沾著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吹嚼钑詴裕劬σ涣粒畔驴鹱?，里面滿滿當當全是“象牙白“蘿卜，比三嬸的那些還要粗壯水靈。

“虎子？“黎曉曉驚訝地站起來，“你哪來這么多蘿卜？“

黎虎指了指后山的方向，又做了個挖土的動作。

三嬸哈哈大笑：“這小子，準是去老張頭的自留地挖的！老張頭就愛在后山那塊背陰地種'象牙白'，說是霜打過的特別甜?！?/p>

黎虎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從筐底掏出一個小布包遞給三嬸。三嬸打開一看，是一包上好的煙絲。

“哎喲，這可是稀罕物！“三嬸眼睛都亮了，“虎子有心了，知道我家老頭子就好這口?！?/p>

黎曉曉看著黎虎被夸獎后微微發紅的耳根，心里泛起一陣暖意。他總是這樣，默默準備好一切，卻從不邀功。

“既然材料齊了，咱們就開始吧?！叭龐鹁砥鹦渥?，精神抖擻地說，“曉曉，你去井邊打桶水來洗蘿卜?！?/p>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里，黎曉曉在三嬸的指導下，學習制作蘿卜干的每一個步驟。先是用井水將蘿卜洗凈，特別是縫隙里的泥土要仔細刷掉；然后削去根須和疤痕，但不去皮——“皮下的營養最豐富“，三嬸如是說；接著將蘿卜切成手指粗細的條狀，要求每一根都盡量均勻，這樣晾曬時才能同步。

黎虎也沒閑著，他幫三嬸修好了有點搖晃的晾曬架，又削了幾根竹簽用來串蘿卜條。偶爾黎曉曉切得手酸，他就自然地接過刀繼續，兩人配合默契，像共舞的搭檔。

“鹽要這樣搓，“三嬸示范著將粗鹽均勻地揉進蘿卜條里，“不能太多，不然齁嗓子；也不能太少，會壞掉?！八紳M老繭的手在蘿卜條間靈活翻動，動作熟練得像是本能。

黎曉曉學著她的樣子搓鹽，卻總是掌握不好分量。黎虎見狀，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肘，示意她看自己的動作。他的手掌寬大有力，但處理蘿卜時卻出奇地輕柔，鹽粒在指間均勻灑落，如同細雪飄散。

“虎子這手藝不錯啊，“三嬸驚訝地說，“比你爸當年強多了?！?/p>

黎虎靦腆地低下頭，繼續默默干活。黎曉曉注意到他右手指關節處有一道新傷，結著暗紅的痂，想必是挖蘿卜時被石頭或樹根劃傷的。她想問，又怕當著三嬸的面讓他難為情，只好記在心里，打算回去給他涂點藥。

中午時分，第一批蘿卜條終于腌制完成，整齊地碼放在大陶缸里，上面壓著洗凈的鵝卵石。三嬸說需要腌漬一夜，明天才能拿出來晾曬。

“今天先到這里吧，“三嬸擦了擦額頭的汗，“曉曉，下午你要是沒事，可以開個直播，給大家看看咱們青禾村的蘿卜干是怎么做的。現在城里人可愛看這些老手藝了?！?/p>

黎曉曉眼睛一亮：“好主意！三嬸您也一起出鏡吧？“

“哎喲，我這老臉老皮的，上什么鏡頭。“三嬸連連擺手，“你播就行，我在旁邊指導?！?/p>

黎虎悄悄拉了拉黎曉曉的衣角，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蘿卜筐，意思是再去挖些蘿卜來。

“虎子哥說再去挖點蘿卜，“黎曉曉翻譯道，“我們下午直播用。“

三嬸笑著點頭：“去吧去吧，后山那塊向陽坡上的蘿卜更甜?；⒆又赖胤??！?/p>

離開三嬸家，黎曉曉和黎虎并肩走在田埂上。霜已經化了，泥土變得松軟潮濕，踩上去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響。路邊的野菊花頑強地綻放著，偶爾有蜜蜂落在上面，又很快飛走。

“謝謝你啊，虎子哥，“黎曉曉輕聲說，“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去哪找這么好的蘿卜?！?/p>

黎虎搖搖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油紙包遞給她。打開一看，是兩個還溫熱的烤紅薯，香甜的氣息立刻彌漫開來。

“你什么時候烤的？“黎曉曉驚訝地問。

黎虎指了指遠處的一片竹林，那里有幾縷青煙裊裊升起——他準是趁她和三嬸學腌蘿卜時，跑去生火烤了紅薯。

黎曉曉咬了一口，金黃的薯肉綿軟香甜，帶著柴火特有的香氣。她滿足地瞇起眼睛：“太好吃了！你也吃啊?！?/p>

黎虎卻只是搖搖頭，示意她兩個都是給她的。他看著她吃得開心的樣子，眼里盛滿了溫柔。

下午三點，陽光正好。黎曉曉在“曉院“的院子里架起了直播設備。黎虎幫她搬來了竹桌椅，擺上三嬸給的陶缸和剛從地里挖來的新鮮蘿卜。背景是青禾村連綿的秋山，層林盡染，美不勝收。

“大家好呀！我是曉曉，“她對著鏡頭揮手，“今天帶大家看看我們青禾村傳統的蘿卜干制作方法?！?/p>

直播間很快涌入了上千觀眾。彈幕紛紛打招呼：

“曉曉今天氣色真好！“

“背后風景太美了吧！“

“那個蘿卜好大！是特效嗎？“

黎曉曉拿起一個蘿卜展示：“這是本地老品種'象牙白'，特別適合做蘿卜干。今天請到了我們村的腌菜高手三嬸來指導——不過三嬸害羞不肯出鏡?！?/p>

她一邊講解，一邊開始處理蘿卜。洗、削、切，每個步驟都詳細展示。觀眾們對傳統手藝表現出了極大興趣，問題一個接一個：

“為什么不去皮？“

“鹽和蘿卜的比例是多少？“

“晾曬需要幾天？“

黎曉曉一一解答，偶爾向鏡頭外的三嬸確認細節。黎虎則安靜地在畫面邊緣幫忙，適時遞上工具或換掉切滿的砧板。有幾次黎曉曉手上沾了蘿卜汁，還沒等她開口，一塊濕毛巾就已經遞到手邊。

“哇，那個遞毛巾的小哥哥是誰？手好好看！“

“是上次直播里做竹器的師傅吧？“

“他們配合好默契啊！“

彈幕開始關注起這個“神秘幫手“。

黎曉曉瞥了眼彈幕，耳根微微發熱：“嗯，是黎虎，我們村的竹藝師，也是'曉院'的合伙人?！?/p>

她偷偷看了眼黎虎，發現他正專注地削著蘿卜，嘴角卻微微上揚。陽光透過楓葉的縫隙灑在他身上，斑駁的光影讓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顯得格外生動。

直播進行到一半時，黎曉曉提議展示傳統晾曬方法。黎虎立刻搬出了上午修好的晾曬架，又拿來幾捆細麻繩。兩人配合著將蘿卜條一串串掛起來，金黃的陽光透過半透明的蘿卜條，在地面上投下細碎的光斑。

“好美?。∠袼Ш熥右粯樱　?/p>

“這才是真正的農家生活，愛了愛了！“

“曉曉什么時候開賣？我一定要買！“

彈幕沸騰了。

黎曉曉擦了擦額頭的汗，笑著說：“這批蘿卜干要曬五天左右，等成品出來了，我會在直播間上架?，F在大家可以先點個預約?！?/p>

直播結束時，觀看人數定格在2.3萬，是平時的三倍還多。預約蘿卜干的觀眾超過了五千人，遠超黎曉曉的預期。

“太成功了！“她關掉設備，興奮地轉向黎虎，“三嬸的手藝果然受歡迎！“

黎虎笑著點頭，遞給她一杯溫熱的竹葉茶。黎曉曉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指因為長時間切蘿卜而有些僵硬，茶水的溫度剛好緩解了不適。

“謝謝，“她捧著杯子，突然想起什么，“對了，彈幕都在問，下次直播你能不能也出鏡？他們想看你做竹器?！?/p>

黎虎明顯愣了一下，隨即搖頭擺手，耳根都紅了。

“哎呀，就露個臉嘛，“黎曉曉不自覺地用上了撒嬌的語氣，“你那么好看，觀眾肯定喜歡。“

話一出口，她自己先愣住了。黎虎也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圓圓的，像只受驚的鹿。院子里突然安靜得能聽見風吹落葉的聲音。

“我、我是說你的手藝好看...“黎曉曉慌忙解釋，臉頰發燙，“那個...我去看看三嬸的蘿卜干腌得怎么樣了！“

她幾乎是落荒而逃，留下黎虎一人站在院子里，手里還拿著準備給她擦手的毛巾。

傍晚時分，黎曉曉回到“曉院“，發現黎虎已經離開了。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凈凈，晾曬架上的蘿卜條在夕陽下泛著琥珀色的光。廚房的灶臺上溫著一鍋紅薯粥，旁邊的小碟子里是李婆婆送來的腌黃瓜。

她盛了碗粥，獨自坐在門檻上吃。粥很香，紅薯已經化在了米粒中，甜而不膩。不知怎的，她卻想起了中午黎虎給她的那個烤紅薯，似乎比這更甜一些。

吃完飯，黎曉曉去工具間找曬蘿卜用的竹篩，無意中在一個角落里發現了一個小木箱。箱子沒上鎖，出于好奇，她輕輕掀開了蓋子——里面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各種小物件：一個竹編的螞蚱，已經有些褪色；幾顆漂亮的鵝卵石；一把小木梳；還有...她第一次直播時用過的那個竹杯。

黎曉曉拿起竹杯，翻過來一看，杯底刻著一行小字：“曉曉的第一個直播，2023.6.21“。

她的心突然跳得厲害，像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亂撞。放下杯子，她又發現箱底還壓著一張照片——是小時候的她和小伙伴們在村口槐樹下的合影。照片上的她缺了顆門牙，笑得沒心沒肺，而角落里，一個瘦小的男孩正偷偷望著她。

那是十歲的黎虎。

黎曉曉輕輕合上箱子，感覺有什么東西在心底悄然生根發芽。她走出工具間，發現黎虎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正在院子里檢查蘿卜條。月光灑在他的肩頭，勾勒出一道銀色的輪廓。

“虎子哥，“她輕聲喚道，“謝謝你今天的幫忙。“

黎虎轉過身，月光下他的眼睛格外明亮。他搖搖頭，指了指架子上的蘿卜條，又指了指天空中的月亮——意思是今晚月色好，蘿卜會曬得更香。

黎曉曉突然笑了，走到他身邊蹲下，兩人一起整理起蘿卜條來。夜風輕拂，帶著霜降時節特有的清冽，卻再也吹不散他們之間那份無聲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