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顧舒言心理咨詢室的路,杜若溪走得像是在夢游。
她被整個世界剝奪了身份,像一顆被從機器上擰下的螺絲釘,滾落在地,再也找不到歸屬。停職令下達后的四十八小時里,她幾乎沒有合眼。那間整潔得過分的公寓,如今像一座精致的囚籠,每一個完美的直角、每一寸一塵不染的地面,都在無聲地嘲諷著她內心的混亂與崩塌。
最終,是求生的本能,或者說,是那個在電話里問出“她是誰”的、屬于杜若溪自己的微弱聲音,驅使著她走出了那座囚籠。
顧舒言的私人執業地點位于一棟鬧中取靜的舊式洋房里,沒有懸掛任何醒目的招牌,只有一小塊典雅的黃銅銘牌上刻著他的名字和資質。推開厚重的木門,溫暖的空氣裹挾著淡淡的書墨和植物清香撲面而來,與警局那種冰冷、制度化的氣息形成了天壤之別。
這里不像醫院,更像一間學者的書房。墻上掛著幾幅色彩柔和的抽象畫,高大的書架上擺滿了各類書籍,從《精神分析導論》到《存在與虛無》,再到《山海經》和《中國神話考據》。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厚實的地毯上切割出斑駁的光影。
這間咨詢室,本身就像是一個安全的孤島。
“請坐?!鳖櫴嫜詮霓k公桌后起身,為她倒了一杯溫水,示意她坐在靠窗的單人沙發上。那不是一張讓人正襟危坐的椅子,而是一張能讓人陷進去、被柔軟包裹的沙發。
杜若溪坐了下來,身體卻依舊僵硬。她的“管理者”人格在這樣一個陌生的、充滿不確定性的環境里,本能地拉響了最高警報。她將水杯捧在手里,卻沒有喝,開始用她最熟悉的方式來應對——陳述案情。
“顧醫生,根據我們上次的初步溝通,以及我后續的自我觀察,”她開口,語氣冷靜得像是在進行案件的初步匯報,“我的‘癥狀’主要表現為在特定應激條件下,出現意識和記憶的斷層,并伴隨有與我本人性格不符的、具有攻擊性的行為模式。我初步判斷,這可能與‘玉佩命案’中的關鍵證物,也就是那枚黑色玉佩,存在某種未知的物理或心理層面的強關聯……”
她試圖將自己“分裂”的現實,包裝成一個可以被研究、被分析、被解決的“課題”。這是她最后的、也是最脆弱的防御。
顧舒言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她。直到她說完,他才溫和地開口,問了一個與“課題”完全無關的問題:“若溪,你現在感覺怎么樣?”
杜若溪愣住了。
“我……我很好?!彼乱庾R地回答。
“是嗎?”顧舒言的目光清澈而專注,仿佛能看透她層層包裹的外殼,“你的雙手一直緊緊握著水杯,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你的肩膀是緊繃的,從坐下到現在,你的背沒有一秒鐘接觸過沙發靠背。你告訴我你很好,但你的身體,似乎在告訴我另一件事?!?/p>
他頓了頓,聲音愈發柔和:“在這里,我們不談‘癥狀’,也不分析‘課題’。我們只談‘感受’。你愿意……暫時放下你的‘法醫杜若溪’,只作為‘杜若溪’,和我聊一聊嗎?”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輕輕一轉,杜若溪那套堅硬的“管理者”外殼,便發出了一聲細微的、龜裂的聲響。她低頭看著自己泛白的手指,長久以來被壓抑的委屈、迷茫和恐懼,如潮水般涌上喉頭。她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她沒有哭,但那副強撐起來的、無懈可擊的姿態,終于松懈了下來。她將身體靠進柔軟的沙發里,第一次,在這個男人面前,展露出一絲真實的脆弱。
“我……很害怕?!彼吐曊f。
看到她終于卸下防備,顧舒言沒有追問,而是站起身,指了指房間另一側的一個及腰高的木質方盤。
“我不想只‘聽’你的感受,若溪,”他說,“我更想‘看’到它。你愿意把它擺出來給我看嗎?”
那是一個心理沙盤。盤子的邊框是木質的,底部被漆成了天空的藍色,里面鋪滿了細膩、干燥的白色海沙。旁邊的高架上,則分門別類地擺放著成百上千個微縮模型:人物、動物、建筑、交通工具、神話鬼怪……包羅萬象,宛如一個濃縮的世界。
杜若溪有些遲疑,這看起來像小孩子的游戲。
“沙盤是非語言的工具,”顧舒言解釋道,“有時候,我們的大腦和語言會欺騙我們,但我們的手不會。你不需要思考,不需要邏輯,只需要跟著感覺走,從這些模型里,選出任何你想選的,然后把它們擺進這個沙子里,創造一個屬于你的世界?!?/p>
在顧舒言的鼓勵下,杜若溪走到了沙盤前。她俯身看著那些琳瑯滿目的模型,感到一陣眩暈。但當她的指尖觸碰到那些冰涼或溫潤的物體時,一種奇妙的感覺升了起來。
她沒有去碰那些人物或動物模型。她的手,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徑直伸向了那些最基礎、最規則的建筑材料——石塊、磚墻、柵欄。
她開始在沙盤的中央,用那些小石塊,一絲不茍地搭建起一座城堡的基座。她的動作精準而迅速,每一塊石頭都擺放得嚴絲合縫。然后,她用微縮的城墻將基座一圈圈圍起來,墻壁高聳,沒有留下一扇門。最后,她又在城墻外,插上了一圈又一圈密不透風的尖銳柵欄。
整個過程,她專注得像是在進行一臺精密的外科手術。她創造出的,不是一個家,而是一座固若金湯、與世隔絕的堡壘。一座完美的監獄。
“這就是我的內心?!彼撕笠徊?,看著自己的“杰作”,輕聲說。秩序,控制,隔離。這就是她的“管理者”人格為整個內在系統設定的生存法則。
“很安全,也很孤獨?!鳖櫴嫜栽u價道,一語中的。他接著問:“那么,城堡的外面呢?外面有什么?”
杜若溪的目光,再次投向了模型架。這一次,她的視線掃過那些мирные(peaceful)的模型,最終,定格在一個角落里。
那里躺著一個全副武裝的騎士模型。它通體漆黑,穿著厚重的板甲,臉上戴著密不透風的頭盔,只露出一雙閃爍著寒光的眼睛。它的左手持著一面巨盾,右手則緊握一柄即將劈砍而出的戰斧,整個姿態充滿了攻擊性和毀滅的欲望。
她的心臟猛地一縮。是她,是“戰姬”。
她幾乎是顫抖著伸出手,將那個冰冷的金屬模型攥在手心。一種奇異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力量感,順著她的指尖傳來。她沒有猶豫,走到沙盤前,將那個騎士模型,重重地、帶著一股狠勁兒,插在了“城堡”外的沙地上。
騎士面對著城堡,高舉戰斧,仿佛下一秒,就要將那座看似堅不可摧的堡壘,徹底劈碎。
“外面,”杜若溪的聲音有些沙啞,“有一個想要摧毀一切的敵人?!?/p>
顧舒言走到她身邊,靜靜地看著沙盤上這幅充滿張力的畫面——極致的秩序與極致的暴力,在一片小小的沙盤里形成了恐怖的對峙?!八菙橙藛幔俊彼p聲問。
“難道不是嗎?”杜若溪反問,“是她讓我失控,讓我像個瘋子一樣攻擊同事,是她毀了我的工作,我的一切!”
“可你有沒有想過,”顧舒言的下一個問題,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千層漣漪,“她真的想摧毀一切嗎?還是……她只是想用最激烈的方式,沖進那座沒有門的城堡里,去保護某個被你關在最深處、連你自己都快要忘記的東西?”
保護?
這個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杜若溪混沌的思緒。她呆呆地看著那個充滿毀滅氣息的騎士模型,第一次,試著從另一個角度去理解它的存在。
“在心理學中,我們稱她為‘保護者’,或者,用一個更形象的詞,‘消防員’。當房子(內在系統)里某個被遺忘的角落(核心創傷)開始冒煙時,‘消防員’就會被激活。她不在乎會不會踹壞房門,會不會打碎玻璃,她唯一的目標,就是用最快、最直接的方式沖進去,把火滅掉。她的方式看起來充滿破壞性,但她的本意,是救火?!?/p>
顧舒言的聲音,像一股暖流,緩緩注入杜若溪冰封的內心。她看著那個騎士,一直以來對“戰姬”的恐懼和憎惡,在這一刻,竟然開始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憐憫。
她……是在保護我?用一種自毀般的方式?
強烈的情緒波動,如同決堤的洪水,沖垮了她意識的最后一道閘門。她的腦海中,再次不受控制地,清晰地響起了那句古老的詩。
“斷碑……無語……淚千行……”
她無意識地將它低語出來,聲音輕得像一聲嘆息。
“就是這種感覺?!鳖櫴嫜粤⒖套プ×诉@個時機,他的聲音變得沉穩而具有引導性,“若溪,閉上眼睛,不要害怕。跟我一起,去感受一下這位騎士的感覺。當你成為她,當你站在那座孤零零的城堡外,當你念出這句詩的時候……你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聞到了什么?”
杜若溪順從地閉上了眼睛。沙盤、咨詢室、顧舒言的聲音,都在迅速遠去。她的世界,被一片無盡的黑暗所籠罩。
然后,在黑暗的中央,一幅畫面,開始由模糊變得清晰。
那不是一個完整的場景,而是一連串的感官碎片。
首先是觸覺。一種冰冷、粗糙、帶著濕滑黏膩感的觸感。她的指尖仿佛正觸摸著一塊巨大的巖石,上面布滿了厚厚的、吸飽了水分的苔蘚。
接著是聽覺。極致的安靜里,有一種單調而規律的聲音在回響。滴答……滴答……那不是雨聲,更像是水珠從極高處滴落,砸在石頭上的聲音,空曠而幽深。
然后是嗅覺。一股濃重的、混合著泥土腥氣和植物腐敗氣息的味道,鉆進她的鼻腔。那是一種被封閉了千百年的、屬于地底深處的氣味。
最后,是視覺。她的眼前,不再是那個小小的騎士模型。她仿佛正站在一個幽暗的、類似地宮或洞穴的地方。借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微光,她看到了一塊巨大的、幾乎有兩人高的石碑,橫亙在自己面前。
那石碑,是斷掉的。它從中斷裂,上半部分斜斜地倚靠在巖壁上,下半部分則深陷在淤泥和厚厚的青苔里。碑身上,刻滿了早已辨認不清的古老文字,字里行間,都像是被淚水沖刷過無數遍,充滿了無言的悲愴。
“斷碑無語淚千行……”
這句詩,不再是一行文字,而是一幅活生生的、充滿了悲傷和歷史塵埃的立體畫卷。
“??!”
杜若溪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猛地睜開了眼睛。她大口地喘著氣,額頭上布滿了冷汗,仿佛剛剛從一場漫長而疲憊的噩夢中掙脫。咨詢室里溫暖的陽光照在她身上,她卻感覺渾身冰冷。
她眼中的震驚和迷茫,幾乎要溢出來。
她看著顧舒言,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剛剛看到的、聽到的一切,都無比真實,真實得讓她分不清那究竟是幻覺,是記憶,還是……某種她完全無法理解的“啟示”。
她只知道,關于那塊斷碑,關于那句詩的秘密,已經在她的內心深處,向她揭開了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