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窗外凝固成一片濃稠的墨,將白日里城市的喧囂與浮躁盡數吞沒。公寓客廳里,唯一的光源來自一盞立式臺燈,它投下的橘色光暈,堪堪照亮了茶幾上那張被紅圈標記的西山市郊地圖。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特的靜默。
就在幾分鐘前,當顧舒言從電話那頭的歷史學教授口中確認了“護心寺”與“淚碑”的傳說,而林子辰的警用電腦屏幕上,那份五十年代的地質勘探報告也精準地指向了同一片山坳時,三人心中不約而同地爆發出一種撥云見日的狂喜。然而,這股短暫的、由線索匯合帶來的激動,此刻正如同被投入水中的碳酸片,在嘶嘶作響地釋放完所有氣泡后,迅速沉淀下來,留下的,是更為深沉和凝重的現實。
目標找到了,然后呢?
這個問題像一團無形的重壓,盤旋在三人之間。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林子辰。他從沙發上站起身,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年輕獵豹,焦躁地在不大的客廳里來回踱步。他停在窗前,看著外面被霓虹燈勾勒出的城市天際線,那片繁華的光景,與他們即將踏足的、被遺忘了半個多世紀的荒野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不行,”他猛地轉過身,雙手撐在茶幾邊緣,目光灼灼地盯著地圖上的那個紅圈,“我們不能就這么直接沖過去。”
他的聲音將杜若溪從紛亂的思緒中拽了出來。她抬起頭,迎上林子辰嚴肅的目光。
“那片區域,”林子辰的手指在地圖上重重一點,語氣不容置疑,“官方記錄是‘地質災害高風險封鎖區’。五十年代那份報告之后,就再也沒有任何勘探記錄了。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那里很可能幾十年沒人進去過,山路早就被植被和塌方給毀了,通訊信號也絕對是盲區。更重要的是,沒有許可,我們擅自闖入,就是違法行為。一旦出事,我們連求救的資格都沒有。”
這一連串冰冷的現實,像一桶夾雜著冰碴的冷水,將剛才的興奮徹底澆滅。林子辰的話語里,充滿了警察這個職業所特有的、對規則和風險的敬畏。他不是在退縮,而是在用他的方式,為這次兇險未卜的探險,拉起第一道理性的防線。
“那么,你的計劃是?”杜若溪開口了。
她的聲音異常平靜,這是她的“管理者”人格在面對失控風險時,下意識啟動的防御機制——越是混亂,越要尋求秩序與邏輯。她沒有問“怎么辦”,而是問“計劃是?”,這微小的措辭差異,代表著她正在從一個被動的受困者,努力轉變為一個主動的參與者。
林子辰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許可和裝備,都交給我。”他直起身,眼神里透出一種年輕人特有的、不計后果的擔當,“我以‘跟進懸案,復查舊現場’的名義,向隊里遞交進入申請。西山那片區域,幾十年前確實出過幾起登山者失蹤的懸案,至今沒結案,理由很充分。只要拿到許可,我們就是合法進入。裝備方面,警隊的物資庫里有我們需要的一切,我會把能想到的都準備好。”
這番話干凈利落,瞬間為迷霧重重的未來,劈開了一條可供行走的路徑。
杜若溪點了點頭,心中的焦慮稍稍平復。她轉頭看向一直沉默不語、只是靜靜觀察著他們的顧舒言。如果說林子辰解決的是“如何去”的物理問題,那么,真正讓她感到恐懼的,是那個地方本身。
“顧醫生,”她輕聲問道,“那個地方……‘護心寺’……究竟會怎么樣?”
顧舒言將目光從地圖上收回,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若溪,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那座寺廟,會取名為‘護心’?”
“保護心臟?還是……保護心靈?”若溪想起了自己在評估室里的喃喃自語。
“沒錯,”顧舒言的眼神變得深邃,“在古代的儀式體系中,‘心’,并不僅僅指代物理器官,它更多的是指代‘神魂’的居所,是所有‘魄’的匯集之處。一座寺廟,取名為‘護心’,其最主要的功能,很可能不是供人參拜,而是為了‘守護’,或者說,‘鎮壓’、‘穩定’某種強大的、不安的神魂能量。而那塊會‘流淚’的石碑,就是這個儀式場的核心。”
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緩,卻也更具穿透力:“這對普通人來說,可能只是一個傳說。但對你,若溪,你的內在系統本就處于一種極度活躍且不穩定的狀態。你主動進入一個專門為‘神魂’而設的古老儀式場,這無異于將一塊高純度的磁鐵,直接放進了一堆結構精密的羅盤中間。我幾乎可以肯定,你在那里,會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心理沖擊。幻覺、強烈的感官扭曲、記憶閃回、甚至……無法控制的人格切換,都極有可能發生。”
顧舒言的話,像一把無形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杜若溪內心最深處的恐懼。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以此來對抗那股從心底涌起的寒意。她不怕毒販的槍口,也不怕解剖臺上的猙獰,但這種針對靈魂的、看不見摸不著的侵蝕,讓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
林子辰也聽得神情一凜,他看向若溪蒼白的臉,急切地對顧舒言說:“那我們該怎么辦?有什么辦法可以保護她?”
“有。”顧舒言的語氣沉穩而堅定,仿佛早已準備好了答案,“我們不能毫無防備地走進去。在出發前,我們必須制定一套嚴格的‘心理安全預案’。若溪,林警官,這需要你們兩個的全力配合。”
他站起身,走到若溪面前,目光溫和而專注:“若溪,首先,我們要練習一種‘接地氣’的技巧。這是一種能將你的意識,從混亂的內在世界,強行拉回到物理現實的方法。”
他環顧四周,開始現場教學:“比如現在,當你感到眩暈或者情緒開始失控時,你需要立刻大聲說出你當下能看到的五樣東西。看著我,我們現在就試試。告訴我,你能看到什么?”
杜若溪有些發怔,但還是順著他的引導,目光在房間里游移:“……臺燈,茶幾,你的眼鏡,墻上的時鐘,還有……林子辰的警徽。”
“很好,”顧舒言點頭,繼續引導,“然后,是四樣你能觸摸到的東西,用你的皮膚去感受它們的質感。”
若溪伸出手,觸摸著沙發粗糙的布料,感受著手中玻璃杯的冰涼,褲子的棉質纖維,以及自己皮膚的溫度。“沙發,水杯,褲子,我的手。”
“三樣你能聽到的聲音。”
“你的聲音,我自己的呼吸聲,還有……窗外遠處傳來的車聲。”
“兩樣你能聞到的氣味。”
若溪深深吸了口氣,空氣中除了公寓里固有的淡淡消毒水味,還有林子辰身上傳來的、屬于室外的微塵氣息。“消毒水,和……泥土的味道。”
“最后,一樣你能嘗到的味道。”
她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是自己唇膏殘留的、近乎無味的蠟質感。“……沒有味道。”
“非常好。”顧舒言的聲音帶著一絲贊許,“‘5-4-3-2-1’,這個方法,你要牢牢記住。林警官,你也要記住。當若溪無法自己完成時,你要在她身邊,大聲地引導她,強迫她去感知周圍的物理世界。這是我們的第一道保險。”
林子辰重重地點了頭,將這套流程刻進了腦子里。他知道,在那個未知的古寺里,他不僅要當若溪的守護者,還要當她意識的“喚醒者”。
“但這還不夠,”顧舒言的表情變得無比嚴肅,“在極端情況下,‘接地氣’可能也會失效。我們需要一個最終的、絕對的‘終止信號’。一個‘安全詞’。”
“安全詞?”林子辰不解地問。
“一個在任何情況下,一旦被說出口,就擁有最高優先級的詞語,”顧舒言解釋道,“若溪,你需要選擇一個對你來說,只與‘安全、秩序、邏輯、現實’相關,而絕不與任何童年創傷、強烈情感、或者神秘學想象有關的詞。這個詞,將是你的‘意識之錨’。當你感到自己即將被完全吞噬,無法自控時,你要用盡全力喊出它。而我們,一旦聽到這個詞,就意味著情況已經失控到了極點,必須立刻放棄所有探索,不惜一切代價,強制帶你撤離。明白嗎?”
杜若溪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選擇一個詞,一個能將她從深淵中拽回來的詞。
她的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家”?不行,家與火災的創傷緊緊相連。“媽媽”?更不行,母親的幻影本身就是謎團的一部分。“守護”?這個詞已經被賦予了太多沉重的、她無法理解的含義。
所有與溫暖、情感、親情相關的詞匯,在這一刻,都成了不可靠的、被污染的選項。她的思緒,像一只受驚的鳥,在她混亂的記憶廢墟上空盤旋,卻找不到一處可以安全落腳的枝頭。
最后,在無盡的恐慌和迷茫中,她的意識本能地逃向了它唯一熟悉的、絕對秩序化的避難所——那間冰冷、嚴謹、被各種規則和數據統治的病理實驗室。
那里,沒有模糊的情感,只有精準的度量。沒有混亂的記憶,只有清晰的證據。那里的一切,都建立在可以被驗證的科學之上。而代表著那個世界核心氣味的,那個能瞬間將一切腐敗與混沌,都封存進靜止狀態的,是……
“福爾馬林。”
她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決絕。
這個詞一出口,連她自己都感到一陣戰栗。它冰冷、刺鼻、與死亡相伴,不帶一絲一毫的溫情。但正因如此,它才絕對“安全”。它代表著她作為“法醫杜若溪”的、那個理智而強大的“管理者”人格的全部世界。那是科學的、邏輯的、不容置疑的現實。當“戰姬”的怒火與“狂詩仙”的悲鳴在咆哮時,“福爾馬林”的氣味,就是能將它們全部壓回潘多拉魔盒的、最有效的鎮靜劑。
林子辰被這個充滿職業色彩甚至有些陰郁的詞驚得微微一愣,但他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分量。他看著若溪,眼神中的擔憂,此刻已化為一種沉重的承諾。他鄭重地點了點頭:“我記住了,福爾馬林。”
顧舒言的眼中則閃過一絲了然與痛惜。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若溪選擇這個詞,恰恰證明了她的內在世界,已經被創傷逼到了何種地步——她只能在最冰冷、最無情的地方,才能找到所謂的“安全感”。但他沒有表露出來,只是用一種極為肯定的語氣說:“好。‘福爾馬丁’,就是我們的最終安全協議。”
當這個核心預案被確立下來后,房間里令人窒息的凝重氣氛,終于開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目標明確、分工清晰的團隊精神。他們不再是三個被命運偶然卷到一起的個體,而是一個目標一致、互為后盾的行動小組。
“那么,就這么定了。”杜若溪站起身,她的臉上雖然依舊帶著無法掩飾的疲憊,但眼神卻前所未有地明亮和堅定,“林子辰,許可和物理裝備,拜托你了。顧醫生,相關的背景資料和心理支持,就靠你了。我……會調整好我自己。”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向同伴下達“指令”,也是第一次,如此鄭重地對自己許下承諾。
“沒問題。”林子辰回答得干脆利落。
“交給我。”顧舒言微笑著點頭。
三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一種無需言語的信任,在這一刻悄然建立。窗外的夜依舊深沉,但在這個小小的客廳里,一簇微弱卻無比堅韌的火苗,已經被點燃。
“兩天后,”林子辰最后看了一眼地圖,沉聲說道,“黎明時分,西山腳下匯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