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徹底奪取了西山這片被遺忘領域的統治權。

當三人艱難地攀上那道陡峭的山坡，撥開最后一片比人還高的、掛滿濕冷露水的蕨葉時，時間與空間，仿佛都在這一刻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強行按下了暫停鍵。

手電的光柱，如同一根從現代文明世界中刺出的、顫抖而無力的長矛，徒勞地撕開前方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光芒所及之處，一座巨大到完全超乎人類想象極限的寺廟山門，如同太古時代便已沉睡于此的巨神骸骨，無聲無息地橫亙在山坳的盡頭。

月亮，不知何時已從嶙峋的山脊背后完全升起。那輪圓月顯得過分蒼白，像一枚冰冷的、磨砂玻璃制成的瞳孔，冷漠地凝視著大地。清輝如水銀般傾瀉而下，將那座破敗山門高高翹起的、早已坍塌過半的飛檐，勾勒成一排排猙獰的、仿佛要刺穿夜幕的骨刺。門楣之上，本應篆刻著寺廟威嚴名號的牌匾早已不知所蹤，只留下一個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光線的長方形黑洞，宛如一道通往虛無的永恒傷口。

整座山門，并非由凡世間常見的磚木構成，而是由一塊塊巨大到不合常理的、不知名青黑色巨石嚴絲合縫地壘砌而成。在月光與手電光柱的交錯映照下，石壁上那些被千年風雨侵蝕出的斑駁痕跡與墨綠色的厚重苔蘚，構成了一幅幅詭譎而抽象的圖畫，散發著一種遠古、蠻荒、絕非人力所能企及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壓迫感。

它不像是一座通往信仰的門，更像是一頭擇人而噬的洪荒巨獸，張開它那巨大而沉默的、通往地獄的巨口，靜靜地，已經等待了太久太久。

“老天……”林子辰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一句不成聲的、充滿了震撼的低語從他干澀的嘴唇間逸出。他身經百戰，見過最慘烈的案發現場，也追捕過最兇殘的亡命之徒，但眼前這幅景象，卻完全超出了他過去二十多年人生經驗所能理解的范疇。這是一種直面神跡或魔跡時，人類本能的、源于靈魂深處的渺小與戰栗。

但數秒之后，嚴格的訓練便壓倒了本能的恐懼。他猛地回過神，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卸下背囊，從中取出那臺經過特殊加密的警用短波電臺。熟練地打開電源，將頻道調至預設的頻段，在一陣輕微的滋啦電流聲中，他用一種刻意壓制著顫抖、力求平穩的語調，對著送話器報告：

“指揮中心，這里是西山勘探小組。已抵達目標區域外圍，目視到目標建筑。目前……一切正常，完畢。”

“一切正常”——當這四個字從他口中說出時，他自己都感到一陣荒謬的苦澀。他知道，從踏入這片封鎖區開始，就再也沒有什么事情是“正常”的了。這次通訊，更像是一種儀式，一種強行用秩序的語言，去對抗眼前這片龐大、混亂而未知的存在的徒勞嘗試。他飛快地在防水筆記本上記錄下通訊的時間與坐標，筆尖劃過紙面時發出的沙沙聲，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屬于現實的浮木。

與林子辰的強作鎮定截然不同，顧舒言的全部注意力，從始至終都未曾落在那座宏偉得令人不安的山門上。他的目光，像一束溫和而精準的探照燈，穿過陰冷的空氣，牢牢地鎖定在杜若溪的側臉上。

他看到，若溪的瞳孔微微放大，卻沒有焦點，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巨石，望向了某個更遙遠、更深邃的地方。她的臉上沒有恐懼，沒有驚駭，甚至沒有林子辰那種強行壓抑的緊張。那是一種……顧舒言窮盡自己所有的專業詞匯庫，都難以準確描述的表情。那是一種混雜著無盡悲愴、宿命般的疲憊，以及……一種令人心悸的、仿佛游子歸鄉般的莊嚴與靜穆。

她，似乎認得這里。

這個認知，讓顧舒言的心臟猛地一沉。

杜若溪確實感覺不到恐懼。就在看到山門的那一刻，那股從進入森林開始便如影隨形、讓她幾乎窒息的焦慮與恐慌，竟如被戳破的氣球般，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比荒謬、卻又無比真實的“歸屬感”。

那不是回到溫暖家園的喜悅，而是一種更深沉、更古老的連接。仿佛她是一滴水，在世間顛沛流離了千百年，終于在此刻，找到了那片孕育了她的、冰冷而黑暗的無垠大海。這座破敗的山門，就像是她靈魂廢墟的一塊實體倒影，宏偉、破碎、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悲傷。她能感覺到，自己內在那個分裂、混亂、充滿了哭喊與咆哮的世界，與眼前這座沉默、死寂、被時間遺忘的建筑，在以一種超越語言和邏輯的方式，發生了強烈的共鳴。

（我……回家了？）

一個念頭，如同鬼魅，不受控制地從她意識的深海中浮起。

（不！不可能！這是一種心理暗示！）她強大的“管理者”人格立刻尖叫著反駁，（這是典型的“司湯達綜合癥”！是宏偉的建筑與壓抑的環境共同作用下，誘發的精神恍惚和感知錯亂！必須保持邏輯！必須維持清醒！）

然而，任憑“管理者”的聲音如何在腦海中咆哮，那股源自靈魂基座的、宿命般的牽引力，卻如同深海的暗流，溫柔而堅定地，將她所有的理智與反抗，緩緩地、不容置疑地吞沒。

“下去看看。”林子辰的聲音將她從這種奇異的失神狀態中喚醒。他已經重新整理好裝備，表情凝重得如同即將踏入雷區的排爆手，“保持隊形，我前，顧醫生中間，若溪姐，你跟在最后。這里不對勁，我們每一步都必須小心。”

從山坡到山門腳下的路，只有短短的幾百米。但在杜若溪的感覺中，這仿佛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通往行刑臺的最后路程。每一步踩在厚厚的、不知堆積了多少個世紀的腐葉上，都會發出“噗”的一聲悶響，仿佛踩在了一具柔軟的尸體上。那股混合著泥土腥氣、植物腐敗氣息和巖石濕氣的味道，變得前所未有的濃郁，像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嚨。

她感覺自己正在“下墜”，從現實的世界，墜入一個由幻覺、記憶和神秘主義構筑的深淵。

就在這時，一股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溫熱感，從她后背緊貼著背包的地方，猛地傳來。

那感覺突如其來，卻異常真實。起初只是一絲微弱的暖意，讓她以為是長時間行走導致的錯覺。她下意識地聳了聳肩，試圖調整背包的位置，但那個熱源卻如跗骨之蛆，緊緊地貼著她的脊椎，并且熱度在以一種穩定的、令人不安的速度，持續升高。

幾分鐘后，那股溫熱已經變成了無法忽視的灼熱。仿佛她的背包夾層里，并非是一塊冰冷的玉佩，而是一個剛剛從壁爐中取出的、滾燙的暖水袋。

（怎么回事？它……它在發熱？）

她的心臟狂跳起來。“管理者”的邏輯高墻，在這股無法用科學解釋的物理現象面前，終于出現了一道肉眼可見的裂痕。

走在最前方的林子辰再次停下腳步，他快速地從側袋里取出一個軍用規格的便攜式熱成像儀。這是他能申請到的最精良的單兵裝備之一。他將鏡頭對準前方那座越來越近的、如同山巒般巨大的山門，以及它周圍影影綽綽的密林。

然而，目鏡中反饋回來的畫面，卻讓他倒吸一口冷氣。

屏幕上，是一片死寂的、深淺不一的藍色。無論是巨石，還是樹木，無論是地面，還是空氣，都處于一種絕對的、低于環境溫度的冰冷狀態。沒有任何生命跡象，沒有任何異常熱源。那個留下新鮮腳印的“人”，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

“顧醫生，”他沒有回頭，聲音卻壓得極低，充滿了困惑與警惕，“這里……干凈得有點嚇人。”

顧舒言扶了扶眼鏡，鏡片反射著林間斑駁的月光：“也許，我們追蹤的‘東西’，本來就不是用‘溫度’來衡量的。”

這句話，讓林子辰握著熱成像儀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

杜若溪沒有聽到他們的對話，她所有的心神，都已被背后那塊越來越滾燙的“烙鐵”所占據。她甚至能感覺到，那股熱力正順著她的脊椎神經，一點點地向上蔓延，所過之處，留下一片酥麻的、如同微弱電流通過般的戰栗。

終于，他們抵達了山門之下。

近距離的仰視，遠比遠觀時的震撼更加強烈。人站在它的腳下，渺小得仿佛隨時會被那巨大的陰影所吞噬。那些砌成山門的巨石表面，布滿了如同老人皺紋般的風化痕跡和天鵝絨般厚實的墨綠色苔蘚，似乎在無聲地訴說著千百年的孤獨。

“不行，我必須看一下。”杜若溪再也無法忍受那種仿佛背負著一顆微型太陽的灼熱感。她喘息著，幾乎是有些粗暴地、不顧一切地卸下了肩上的背包，將其重重地放在了腳下的腐葉上。

林子辰和顧舒言立刻圍了過來，目光充滿了緊張與關切。

杜若溪蹲下身，顫抖著手，拉開了背包最深處那道平時極少使用的夾層拉鏈。她的手猶豫著伸了進去，當指尖觸碰到那塊包裹著玉佩的柔軟絨布時，一股滾燙的觸感讓她如同觸電般，猛地縮回了手。

是真的！不是幻覺！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中泛起一絲血腥味。最終，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不再猶豫，一把將那個滾燙的“火源”掏了出來。

在清冷慘白的月光下，她一層層地、用近乎于舉行某種神圣儀式的、緩慢而莊重的動作，解開了那塊早已被熏得溫熱的絨布。

當最后一層絨布被揭開時，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林子辰的瞳孔，驟然收縮成了針尖大小。顧舒言藏在鏡片后的雙眼，也瞬間被一種混雜著震驚與極致專注的光芒所填滿。

那枚通體漆黑如墨的玉佩，此刻正像一顆活物的心臟般，散發著一種肉眼可見的、有節奏地搏動著的暗紅色微光。它的表面不再是冰涼滑膩的玉石質感，而是滾燙如火，仿佛內部囚禁著一團即將爆發的、來自地獄的熔巖。

就在他們被眼前這詭異絕倫的一幕所震懾，大腦陷入一片空白的瞬間——

一陣若有若無的、仿佛來自地底萬丈深淵，又仿佛直接在他們靈魂深處響起的神秘聲音，從山門那個黑洞洞的、深不見底的門洞內，悠悠地、彌漫開來。

那絕不是人類的歌聲，更不是自然界的風聲。

那是一種由無數個難以分辨的、非男非女的聲部，完美交織而成的、低沉、悠遠、持續不斷的共鳴。它沒有具體的歌詞，也沒有可被記憶的旋律，卻充滿了某種神圣到令人敬畏、又古老到讓人悲傷的儀式感。仿佛有一群早已失去了形體的、看不見的祭司，正在為某個沉睡了千年的遠古神祇，吟唱著那首從宇宙誕生之初便已存在的、永恒不變的安魂曲。

聲音很輕，卻仿佛擁有穿透一切物理介質的力量，它繞過了耳膜，直接在三人的顱腔內、在他們的骨髓深處，嗡嗡作響。

“嗡……嗡……”

杜若溪手捧著那塊滾燙發光的玉佩，仰望著眼前的無盡黑暗，整個人如同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一動不動。林子辰一個箭步擋在她和顧舒言身前，擺出了一個標準的防御姿態，一手緊握著光束已經開始不穩的強光手電，另一只手則死死地按在了腰間那柄閃爍著寒光的警用匕首刀柄上。顧舒言的臉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站在若溪身側，口袋里的手早已攥緊了那張冰涼的、印著“5-4-3-2-1”的防水卡片，準備隨時將她從崩潰的邊緣拉回。

山風，在此刻驟然停歇。

天地之間，只剩下那輪冰冷的、仿佛正在無聲嘲笑著凡人渺小的蒼白圓月，以及那從黑暗深處彌漫而出的、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神魔般的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