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在杜若溪指尖觸碰到淚碑的那一刻,被徹底凍結(jié)、拉長,然后撕碎成億萬片鋒利的、承載著記憶的玻璃。
一股冰冷到足以讓活火山瞬間死寂的寒意,并非從石碑的物理表面?zhèn)鱽恚菑囊粋€更深、更本質(zhì)的維度,如同一根無形的、由純粹的悲傷淬煉而成的冰錐,瞬間刺穿了她的指尖,貫穿了她的靈魂。
“嗡——”
那自地宮深處響起的、仿佛亙古便已存在的神秘吟唱,在這一刻,不再是環(huán)繞于四周的背景音。它找到了源頭,找到了共鳴腔。它以杜若溪的身體為媒介,以她的精神為擴(kuò)音器,在她顱內(nèi)轟然炸響,化作一場席卷一切的靈魂海嘯。
眼前的景象,在極致的扭曲中分崩離析。地宮、淚碑、探照燈慘白的光芒、以及身后同伴焦急的呼喊……所有屬于現(xiàn)實世界的錨點,都在一瞬間被斬斷。她感覺自己正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大吸力,拖拽著、拉扯著,墜入那塊冰冷石碑的內(nèi)部——墜入一個由無數(shù)破碎記憶和無盡悲鳴構(gòu)筑而成的、屬于亡魂的汪洋。
她看到了。
那不是屬于她自己的記憶,卻比她自己的記憶更加真切、更加痛苦。
她看到一個身穿宋代儒生青衫的年輕書生,正在燈下奮筆疾書,臉上洋溢著對未來和功名的無限憧憬。突然,房門被撞開,幾個身穿黑衣的惡煞闖了進(jìn)來,他們按住他,將一枚冰冷的、閃爍著妖異光芒的玉佩,死死地按在他的眉心。他感受到了那種靈魂被活生生撕開、最珍貴的才情與抱負(fù)被強(qiáng)行抽走的劇痛,他的慘叫,在千年的時空中回響。
畫面一轉(zhuǎn)。
她看到一個身披殘破甲胄、臉上帶著刀疤的明代女將,在血肉橫飛的沙場上奮勇廝殺。就在她力竭倒下的瞬間,一個偽裝成軍醫(yī)的人,將一劑所謂的“療傷圣藥”——實則是一塊被磨成粉末的“魂器”——喂入了她的口中。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那份百折不撓的、屬于戰(zhàn)士的“戰(zhàn)魄”,是如何被那股陰冷的力量所麻痹、包裹、并最終剝離。她最后望向天空的眼神,充滿了對這片她用生命守護(hù)的土地的無盡眷戀,以及被背叛的、無法瞑目的巨大不甘。
又一個畫面。
清代的江南,煙雨朦朧。一位技藝超群的繡娘,正坐在窗邊,用她那雙巧奪天工的手,在一匹華美的絲綢上繡出栩栩如生的鸞鳳。她的未婚夫,一個溫文爾雅的富家公子,微笑著遞給她一杯散發(fā)著異香的茶。她毫無防備地飲下,隨即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她那份細(xì)膩、專注、充滿了藝術(shù)靈性的“心魄”,在昏迷中,被那人面獸心的未婚夫,用一枚家傳的“寶玉”,無聲無息地“收割”而去。
……
無數(shù)個類似的、跨越了上千年的時空、屬于不同身份、不同性別的受害者的臨終記憶,如同最殘酷的電影蒙太奇,在她眼前瘋狂閃回。他們每一個人,都擁有著某種獨特而強(qiáng)大的精神特質(zhì)——才華、勇氣、靈性、匠心……而這些,正是“玉契會”眼中最值得“收割”的、最寶貴的“原材料”。
這塊淚碑,便是他們共同的墓碑。它并非由人力所建,而是在這特殊的地理位置上,由無數(shù)被“織魂術(shù)”殘害后,無處可歸的、破碎的“魄”之殘片,在漫長歲月中,因著同源的悲傷與憤怒,相互吸引、凝聚、最終與山巖本身融為一體,所形成的、一座有生命的、會哭泣的豐碑。
它承載了他們所有的痛苦。
而此刻,這股積壓了千年的、由無數(shù)靈魂的集體悲鳴所構(gòu)成的龐大負(fù)能量,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這個出口,就是杜若溪。
就在她被這股巨大的集體悲傷淹沒,即將迷失在亡魂的海洋中時,一股更為熟悉的、屬于她自己的、烙印在靈魂最深處的灼痛,猛然爆發(fā)。
是火。
是那場燒盡了她童年一切的、熊熊燃燒的沖天大火。
灼熱的空氣,滾滾的濃煙,燃燒的房梁噼啪作響、轟然倒塌的聲音……所有的一切,都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度,重現(xiàn)在她眼前。
她看到了年幼的自己,正蜷縮在角落里,懷中緊緊抱著那個被摔得四分五裂的布娃娃,在極致的恐懼中瑟瑟發(fā)抖。
但這一次,她看到了更多。
她看到了,在火光與濃煙的映照下,幾個身穿與千年前壁畫上一模一樣的、繡有扭曲星辰花紋的黑色長袍的人,正圍繞著她,用一種冰冷的、不帶絲毫感情的目光,注視著她。他們的臉上,沒有救助者的焦急,只有研究者的冷漠。其中一人的手中,正握著一枚與她胸前那枚相似、卻閃爍著妖異紅光的玉佩。
“……共鳴極限測試……樣本‘幸存品一號’出現(xiàn)強(qiáng)烈的神魂排異反應(yīng)……”“……能量場失控,‘護(hù)心’本能被動激活……儀式……失敗……”
一些冰冷的、不屬于記憶的、仿佛直接從對方思想中讀取到的詞匯,在她腦海中閃現(xiàn)。
原來,那不是意外。原來,所謂的“母親幻影”,只是她的內(nèi)在系統(tǒng)為了保護(hù)最脆弱的自己,而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充滿力量的、悲壯的保護(hù)性意象。原來,她不是幸存者,而是……一件失敗的實驗品。
這一刻,屬于她個人的、最核心的創(chuàng)傷,與淚碑中那股積壓了千年的、屬于集體的巨大悲鳴,終于跨越了時空的阻隔,在這座地宮之中,達(dá)成了最徹底、最完美的、也是最毀滅性的共鳴!
她個人的痛苦,不再是渺小的、孤立的。它匯入了那條由無數(shù)受害者的血淚構(gòu)筑成的、奔流了千年的悲傷長河之中。
她就是那個宋代書生,她就是那個明代女將,她就是那個清代繡娘。她就是他們。他們,也就是她。
一種前所未有的、超越了個體存在極限的巨大力量,從她靈魂的基座上,轟然升起!
“啊——!”
一聲不似人類所能發(fā)出的、混雜了無盡悲鳴與滔天神怒的尖銳長嘯,從杜若溪的口中爆發(fā)而出。
她的身體,猛地向后弓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充滿了力量感的弧度。一股狂暴的、近乎實體的、肉眼可見的能量漣漪,以她和淚碑的接觸點為中心,如同超新星爆發(fā)的沖擊波,向著整個地宮,轟然擴(kuò)散!
“小心!”林子辰和顧舒言只感到一股仿佛能撕裂鋼鐵的巨大氣浪撲面而來,吹得他們幾乎無法站立,只能用手臂死死護(hù)住頭部。
那些被“玉契會”架設(shè)在三腳架上的工程探照燈,在這股純粹的、不講道理的能量沖擊下,發(fā)出了不堪重負(fù)的、尖銳刺耳的“滋滋”聲。堅固的燈罩上,瞬間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裂痕。下一秒,“砰!砰!砰!”一連串的爆響,所有的燈泡都在同一時間,炸成了漫天飛舞的玻璃碎片!
整個地宮,瞬間陷入了半明半暗的、更加詭異和混亂的境地。唯一的光源,只剩下他們手中那兩支在劇烈晃動中光束不穩(wěn)的手電,以及……從杜若溪身上散發(fā)出的、令人心悸的暗紅色微光。
當(dāng)杜若溪再次緩緩直起身時,她整個人的氣質(zhì),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近乎于神魔附體般的劇變。
她的身姿不再是平日里的內(nèi)斂與克制,而是挺拔如一桿即將刺破蒼穹的戰(zhàn)戟,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與力量感。她的雙手依舊按在淚碑之上,但那不再是尋求指引的撫摸,而是宣告主權(quán)的掌控。
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
那雙曾經(jīng)充滿了迷茫、痛苦與掙扎的眼眸,此刻,被一種由極致的悲傷和極致的憤怒共同淬煉而成的、冰冷刺骨的純粹光芒所填滿。那不是凡人的狂暴,不是野獸的嗜血,而是一種更高級、更古老、仿佛早已看盡了萬世滄桑與人間苦難的、屬于護(hù)法神祇般的震怒。
是“戰(zhàn)姬”被喚醒了。
但這一次,她不再是那個只會在危險來臨時,被動應(yīng)激、瘋狂反擊的“消防員”。在與淚碑中無數(shù)殘魂達(dá)成共鳴之后,她吸收了他們所有的不甘與憤怒,也承接了他們共同的、跨越了千年的復(fù)仇意志。
她,成為了這座淚碑的“avatar”(化身),成為了所有被“織魂術(shù)”所殘害的亡魂的代言人。
“他……們……”
“戰(zhàn)姬”的聲音,從杜若溪的口中緩緩?fù)鲁觥D锹曇舨辉偈菃渭兊牡统凉麤Q,而是帶上了一種奇異的、由無數(shù)個聲部交織而成的、充滿了金屬質(zhì)感的共鳴。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萬載玄冰的深處迸裂而出,帶著足以凍結(jié)時間的殺意與悲鳴。
她緩緩抬起頭,那雙燃燒著神性怒火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地宮堅實的巖壁,穿透了無盡的黑暗,精準(zhǔn)地、輕蔑地,鎖定了某個隱藏在未知之處的、正在窺探著這一切的敵人。
“……怎……么……敢……”
她用一種混合了神之審判與無盡憐憫的語調(diào),問出了這個簡單,卻又蘊含著雷霆萬鈞之力的質(zhì)問。
“……褻瀆……死亡?”
就在這句審判般的話語落下的瞬間,地宮高處,那片被手電光芒遺忘的、最深沉的黑暗中,一個幾乎無法被察覺的、微弱的綠色光點,因為能量場的劇烈波動而閃爍了一下。
“上面!”
林子辰的反應(yīng)快如閃電。
他一直在戒備!在探照燈爆裂、光線陷入混亂的那一刻,他那雙早已習(xí)慣了在黑暗中尋找異常的眼睛,便如獵鷹般,死死地掃視著所有可能藏匿敵人的角落。而那一下微弱至極的閃爍,便如黑夜中的一道閃電,瞬間暴露了敵人的位置!
他怒吼一聲,甚至來不及去思考那是什么,身體已經(jīng)先于大腦做出了反應(yīng)。他沒有選擇開槍——在這種地質(zhì)結(jié)構(gòu)不明的洞窟里,槍聲的回音和跳彈是致命的——而是抓起身旁工作臺上一臺早已被能量沖擊波震壞、冒著黑煙的笨重儀器,怒吼一聲,用盡全身的力氣,朝著那個潛藏著敵人的黑暗角落,狠狠地投擲了過去!
儀器在空中劃出一道沉重的、帶著風(fēng)聲的弧線,呼嘯著砸向穹頂。
這一擲,顯然也驚動了那個隱藏在暗處的敵人。
那個綠色的光點,在被發(fā)現(xiàn)的瞬間,便立刻熄滅了。緊接著,一陣輕微的、幾乎微不可聞的、繩索與金屬扣件摩擦巖石的聲音,從黑暗中響起。
“他要跑!”林子辰目眥欲裂,從戰(zhàn)術(shù)腰包里瞬間抽出一支小巧的、前端帶有三爪掛鉤的攀登繩槍,想也不想,對著那個方向就扣動了扳機(jī)。
“嗖——”的一聲,掛鉤帶著繩索精準(zhǔn)地射向了那個角落。
但一切,都太遲了。
只聽“當(dāng)”的一聲脆響,掛鉤似乎是撞到了什么堅硬的物體上,無力地彈開,垂落下來。
那個“玉契會”的成員,顯然對這里的地形熟悉到了極點,并且擁有遠(yuǎn)超他們想象的撤離預(yù)案。等林子辰將手電光柱再次憤怒地掃過去時,那片黑暗的角落里早已空無一人,只留下一根深嵌在巖石縫隙中、還因為剛才的撞擊而微微晃動著的巖釘。
敵人,帶著他們最想得到的、關(guān)于杜若溪力量覺醒的、最寶貴的第一手核心數(shù)據(jù),已經(jīng)如同鬼魅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若溪!”
顧舒言的驚呼聲,如同利箭般,瞬間將林子辰那沖天而起的怒火,擊得粉碎。
他猛地回頭,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杜若溪,在釋放出那股君臨天下般的巨大能量,并說出那句如同神之審判的話語之后,她身上那股暗紅色的、令人心悸的光芒,便如退潮般,迅速地黯淡、消散。她那挺拔如戰(zhàn)戟般的身姿,也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骼的木偶,軟軟地、無力地,順著淚碑那冰冷的石壁,向下滑倒。
一縷殷紅的、觸目驚心的鮮血,從她的鼻孔中,緩緩流下,滴落在她胸前的衣襟上,像一朵在雪地里驟然綻放的、絕望的梅花。
顧舒言一個箭步?jīng)_上前,不顧一切地將她即將倒地的身體,緊緊地、用盡全力地,接入了自己的懷中。
“力量……消耗過度……”他顫抖著手,探了一下她冰冷的頸動脈,又翻開她的眼皮看了一眼她那已經(jīng)完全渙散的瞳孔,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她的身體,根本無法承載剛才那種程度的能量共鳴……她透支了,嚴(yán)重的神魂透支!”
林子辰呆呆地看著顧舒言懷中那個面色慘白如紙、氣息微弱得仿佛隨時會斷絕的杜若溪,又看了看頭頂那片敵人早已消失無蹤的、深不見底的黑暗,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滔天憤怒與徹骨無力感的冰冷寒意,瞬間淹沒了他。
他終于,徹徹底底地,明白了。
從那個神秘的U盤出現(xiàn)開始,到他們找到“護(hù)心寺”的線索,再到他們踏入這座地宮……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巧合。
這根本不是一次探險,也不是一次尋蹤。
這徹頭徹尾,就是一場被精心設(shè)計、被嚴(yán)密監(jiān)控的、針對杜若溪的……活體實驗。
而他們?nèi)耍褪侵鲃幼哌M(jìn)了敵人為他們準(zhǔn)備好的、最完美的實驗室的……小白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