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叩。”
聲音是從石門之外傳來的。
那不是試探性的、猶豫的敲擊,更不是焦躁的、憤怒的捶打。那聲音冷靜、規律、且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機械感。每一聲的間隔都像是被精密的計時器嚴格丈量過,在死寂的石室中,清晰得如同喪鐘的低鳴。
這聲音,比任何狂暴的威脅都更令人毛骨悚然。它像一只冰冷的手,無情地扼住了三人的心臟,讓剛剛因逃入此地而稍稍放緩的脈搏,再次瘋狂地擂動起來。
林子辰一個翻滾從地上彈起,瞬間進入了最高戒備狀態。他反握著匕首,將身體的重心壓低,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年輕豹子,肌肉緊繃,雙目死死地盯著那扇沉重的機關石門,喉嚨里發出低沉的、野獸般的喘息。顧舒言則下意識地將已經昏迷的杜若溪向自己身后又攬了攬,用自己的身體作為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擋在了她和那未知的危險之間。
石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將三人的身影、搖曳的手電光,以及那漫天飛舞的石塵,都封存在一種令人窒息的、瀕臨破碎的靜止之中。
“叩、叩、叩。”
又是三聲。不疾不徐,像是在宣告著某種儀式的開始,又像是在給予獵物最后的、無謂的心理倒計時。
然后,敲擊聲戛然而止。
一秒,兩秒,三秒……
就在林子辰以為對方已經放棄,或者正在調整戰術的瞬間——
“滋——!!!”
一陣尖銳到足以撕裂耳膜的、高頻轉動的刺耳噪音,毫無征兆地從石門之外爆發開來!那聲音像是牙科診所里最恐怖的鉆頭被放大了千百倍,又像是金屬切割機正狠狠地咬上最堅硬的巖石。細密的石粉和煙塵,開始從門縫中簌簌地向內飄散。
他們不是在敲門。
他們是在用現代工業設備,暴力破解這道被塵封了千年的機關!
“操!”林子辰的瞳孔驟然收縮,一句粗口不受控制地從牙縫里迸出。他瞬間明白了敵人的意圖。這里沒有密碼,沒有鑰匙,玉契會的人選擇了最直接、最蠻橫,也最有效的方式——他們要硬生生地,把這座山給鉆開!
時間,瞬間變成了最奢侈的資源。
“顧醫生!若溪姐怎么樣了?”林子辰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緊張和憤怒而變得沙啞。
“不行!”顧舒言顫抖著手,探了一下杜若溪的頸動脈,又試著掐了掐她的人中,但懷中的人卻如同一具失去了靈魂的精美瓷器,除了微弱的呼吸和冰冷的體溫,再無任何反應。“她……她的意識徹底封閉了。在那種真相的沖擊下,她內在的所有‘部分’都因為巨大的痛苦和矛盾而陷入了徹底的癱瘓。她……把自己鎖起來了。”
他能感覺到,杜若溪的內在世界,此刻必然是一片煉獄。那被揭開的、作為“實驗樣本”的殘酷真相,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它徹底摧毀了“管理者”用以維生的邏輯基石,也耗盡了“戰姬”因共鳴而生的所有能量。剩下的,只有無盡的悲傷、恐懼和自我否定,如同一場精神世界的核冬天,將一切都凍結在了絕對零度。
“該死!”林子辰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石壁上,指關節瞬間血肉模糊。他看著毫無反應的杜若溪,又聽著門外那越來越近的、死神般的鉆頭聲,一種前所未有的絕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淹沒了他的頭頂。
他猛地站起身,將那柄沾著自己鮮血的匕首,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眼神中閃過一抹決絕的、近乎于自我毀滅的兇光。
“顧醫生,你照顧好她。”他用一種近乎于訣別的語氣說,“等會兒門一開,你就帶她往我身后跑,別回頭。我……我給你們爭取時間。”
顧舒言的心臟猛地一沉。他知道,林子辰這是準備用自己的命,去為他們搏那萬分之一的、虛無縹緲的生機。
不,絕不能這樣。
顧舒言的目光在林子辰決絕的背影和杜若溪蒼白的臉上飛速地來回切換,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作為一名頂尖的心理醫生,他畢生所學,都是為了引導、療愈、尊重每一個獨立的靈魂。強行干預,尤其是在宿主意識已經選擇自我封閉的情況下,去暴力喚醒某一個“部分”,這無異于一場粗暴的精神手術,違背了他所有的職業倫理和信仰。
可是……信仰在死亡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如果今天他們都死在這里,那么未來所有的療愈和整合,都將化為泡影。
門外的鉆頭聲越來越響,石門上已經出現了一道細微的、正在不斷擴大的裂痕。
沒有時間了。
顧舒言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所有的猶豫和掙扎,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屬于醫者在面對生死抉擇時,那種超越了個人情感的、冷靜到近乎于殘忍的決斷。
“子辰,退回來!”他的聲音突然變得無比鎮定,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力量,“我需要啟用最終安全協議。現在,保護我們。”
林子辰一愣,但他從顧舒言的眼神中,讀懂了某種他無法理解、卻又必須信任的決心。他咬了咬牙,退回到顧舒言身邊,擺出了一個絕對防御的姿態。
顧舒言不再遲疑,他俯下身,將嘴唇湊到杜若溪的耳邊。他沒有再呼喚她的名字,也沒有再用任何安撫的言語。他的聲音,像一把冰冷、精準、不帶絲毫感情的手術刀,清晰而堅定地,刺入了那片混沌的精神核冬天。
“杜若溪,聽著。”
“福爾馬林。”
這個冰冷、刺鼻、充滿了死亡與靜止意味的詞語,如同一道絕對的、擁有最高權限的系統指令,繞過了所有咆哮、哭泣、混亂的情感碎片,直接抵達了她內在系統的最底層。
“福爾馬林。”
他又重復了一遍,加重了每一個字的音節。
“福爾馬林!”
第三聲,如同命令,如同雷霆。
懷中那具冰冷的、毫無反應的身體,猛地一顫。
仿佛一臺在系統崩潰后被強行按下重啟鍵的精密儀器,杜若溪的身體,在經歷了一陣劇烈的、無聲的痙攣后,驟然靜止。
然后,她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林子辰和顧舒言的心,在這一刻同時提到了嗓子眼。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
不再有迷茫,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恐懼,甚至不再有任何屬于“人”的情緒。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此刻空洞得如同一對用最純粹的黑曜石和最完美的白水晶打磨而成的玻璃珠,它們只是在“看”,在接收外界的光信號,卻不進行任何情感層面的處理和反饋。
她醒了,但又像是徹底地死了。
“管理者”人格,在接收到那個代表著絕對秩序、科學與邏輯的“安全詞”后,終于被強制喚醒。為了應對這無法處理的巨大創傷和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機,它以一種最極端的方式,接管了這具身體——它屏蔽了所有情感連接,將自己變成了一臺純粹為了“生存”而運轉的、冰冷的生物機器。
“若溪?”顧舒言試探性地輕聲呼喚。
杜若溪的頭顱,以一種機械的、略顯僵硬的姿態,轉向了他。她的嘴唇動了動,吐出了幾個字。聲音平直,沒有任何語調起伏。
“我在。指令是?”
顧舒言的心,像被針狠狠扎了一下。但他知道,現在不是心痛的時候。
“指令是,站起來,跟著我們。”他言簡意賅地說,“我們,需要離開這里。”
“收到。”
杜若溪干脆利落地應了一聲,隨即以一種精準而高效的、不帶絲毫多余動作的姿態,從地上站了起來。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整理了一下被顧舒言裹在身上的、早已凌亂的外套,整個過程,冷靜得像是在整理一件實驗器材。
就在這時,“轟!”的一聲巨響,石門中央被鉆頭貫穿,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口赫然出現!刺目的光柱和更加濃烈的煙塵,從洞口瘋狂涌入。
“沒時間了!”林子辰目眥欲裂。
他看著站起身的杜若溪,正準備下達最后的突圍指令,卻見杜若溪(管理者)的目光,突然越過他,定格在了石室左側方一處毫不起眼的、描繪著“魁星點斗”的線刻圖上。
“風。”她吐出了一個字。
風?
林子辰猛地想起,這正是杜若溪在徹底昏迷前,說出的最后一個詞!是她內在系統在崩潰前,為他們留下的、最后一條求生線索!
他來不及多想,一個箭步沖到那幅壁畫前,也顧不上什么文物保護,伸出手就在那冰冷的石壁上瘋狂地摸索起來。
“這里!”他的指尖,在壁畫中“魁星”所踩的云朵圖紋下方,摸到了一塊與其他地方的觸感截然不同的、略微松動的石板!
他將匕首狠狠插入縫隙,用盡全身的力氣,將自己的身體重量全部壓了上去!
“嘎吱——”
一陣令人牙酸的機括摩擦聲響起。那塊看似與墻壁渾然一體的石板,竟然被他硬生生地向內撬開了一道可供一人通行的、通往更深邃黑暗的裂口!
一股微弱卻真實的氣流,從裂口中涌出,吹動了他額前的發絲。
真的是風!這里,是活路!
“快!進去!”他來不及欣喜,對著顧舒言和杜若溪狂吼道。
顧舒言立刻攙扶著行動雖然恢復、但身體依舊極度虛弱的杜若溪,將她半推半抱地塞進了那道裂口。
“轟隆!!”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外面的整扇機關石門,在經受了最后的暴力破解后,伴隨著一聲巨響,轟然倒塌!數道強光手電的光柱和幾個全副武裝的、如同鬼魅般的黑色身影,瞬間沖了進來。
“在那里!”為首的一人發現了他,怒吼一聲,抬手便是一道藍色的電光,從他手中的伸縮棍前端射出。
“子辰!小心!”顧舒言的驚呼聲從密道內傳來。
林子辰眼看已經來不及完全躲閃,求生的本能和守護的意志在這一刻爆發到了極點。他狂吼一聲,沒有選擇退縮,而是猛地轉身,將身旁那張由整塊巨石雕琢而成的、重逾數百斤的石桌,硬生生地掀翻,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狠狠地砸向沖進來的敵人!
“砰!”
石桌與地面碰撞,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暫時阻擋了敵人的腳步。但那道藍色的電光,也結結實實地抽在了他的后背上。
一股遠超常規警用電擊槍的、狂暴的電流瞬間流遍他的全身。他只感到后背一陣焦糊的劇痛,整個人猛地向前撲倒,渾身肌肉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眼前金星亂冒。
“快……走……”他用盡最后一絲清醒的意志,對著密道內的同伴嘶吼著,同時手腳并用地、狼狽不堪地向后爬行。
顧舒言和已經進入密道的杜若溪,立刻返身將他拖了進去。
“關門!”林子辰用盡最后的力氣,吼出了這兩個字。
三人合力,在敵人推開石桌之前,再次將那扇松動的石板,從內部死死地合上。
“轟!”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從石板外傳來,緊接著便是敵人不甘的怒吼和雜亂的腳步聲。
但一切,都晚了。
光明與喧囂,被徹底地、第二次地隔絕在外。
石板之內,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絕對的黑暗和死寂。
林子辰背靠著冰冷的石板,大口地喘著粗氣,后背傳來的劇痛和麻痹感幾乎讓他暈厥。顧舒言的頭燈在黑暗中亮起,照亮了他那張因為痛苦而扭曲的、卻又帶著劫后余生慶幸的臉。而杜若溪,則靜靜地站在一旁,面無表情,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生死逃亡,與她毫無關系。
他們暫時安全了。
代價是,他們的守護者身受重傷,而他們的核心,則失去了一部分寶貴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