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警局刑偵支隊的重案會議室,是一個被尼古丁、咖啡因和挫敗感共同腌入味了的鐵盒子。
時間是上午十點,距離魏子奇的尸體被發現已經過去了超過三十六個小時。煙灰缸里,煙頭堆成了小山,廉價速溶咖啡的紙杯歪倒在桌面上,深褐色的液體在文件上留下丑陋的印記。墻上的白板畫滿了雜亂的思維導圖,受害人魏子奇的照片被釘在正中央,他清秀、儒雅的臉上帶著一絲屬于天才的靦腆微笑,而從他照片延伸出去的每一條線,最終都指向了一個令人沮喪的、用紅色馬克筆畫出的大大的問號。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我們目前,一無所獲。”
負責本次案件的刑偵大隊三隊隊長李偉,一個年近四十、眼窩深陷、頭發亂得像鳥窩的男人,用手里的激光筆,有氣無力地在白板上那個巨大的問號上畫著圈。他的聲音沙啞、疲憊,充滿了連續兩天兩夜高強度工作后的無力感。
“沒有目擊者,天元公寓的監控在那段時間恰好出現‘信號干擾’,一片雪花。沒有入室痕跡,門鎖完好無損。現場沒有指紋,沒有腳印,沒有毛發,沒有任何屬于第二人的生物痕跡。受害人社會關系簡單,除了下棋就是宅在家里,沒有任何仇家。我們查了他所有的銀行賬戶和網絡通訊記錄,一切正常。”
李偉放下激光筆,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將自己重重地摔進去,發出一聲不堪重負的呻吟。“各位,我干了十五年刑警,兇殺、搶劫、分尸……什么案子沒見過。但這種案子,他媽的就像是見鬼了!一個人,就這么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家里,然后‘砰’的一聲,腦子就沒了?法醫那邊怎么說?他們到現在連死亡原因的初步報告都給不出來!”
會議室里,一片壓抑的沉默。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刑警,但此刻,他們都像是第一次上戰場的新兵,面對著一種完全超越了他們認知范疇的、無形的敵人。
坐在會議室角落里的林子辰,將自己的身體更深地埋進陰影里。他名義上是奉了他師父王副支隊長的命令,來“旁聽學習”的,但他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坐在這里,完全是因為這起“見鬼”的案子,與半個多月前那起同樣“見鬼”的“玉佩命案”,在冥冥之中有著某種令人不安的呼應。
他的后背依舊在隱隱作痛,但更痛的,是他的心。他看著白板上魏子奇那張年輕的臉,就仿佛看到了杜若溪倒在淚碑前、口鼻流血的模樣。他知道這一切的答案,但他什么都不能說。那些關于“魂器”、關于“織魂術”、關于“玉契會”的真相,在這個用證據和邏輯構筑的世界里,比鬼故事還要荒謬。
就在會議室里的空氣幾乎要凝固成固體時,厚重的木門被輕輕敲響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被吸引了過去。
一名年輕的文職警員探進頭來,臉上帶著一絲為難和不確定的神色:“那個……李隊,王副支隊在外面,他……他帶了個人過來,說是受害者家屬聘請的案件顧問,想要了解一下案情進展。”
“顧問?”李偉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語氣不善,“什么顧問?我們警方辦案,什么時候輪到外面的人來指手畫腳了?讓他等著!”
“老李,”一個沉穩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王副支隊長推開門走了進來,他拍了拍李偉的肩膀,壓低聲音說,“沒辦法,是上面特批的。受害人魏子奇的背景不一般,他爺爺是……你懂的。家里人對我們目前的調查進度非常不滿,通過關系請了這位過來。我們只能配合。讓他進來聽聽,也算是給上面一個交代。”
李偉的臉上閃過一絲屈辱和不甘,但最終還是無奈地點了點頭。
于是,在會議室里十幾雙充滿了審視、懷疑和些許敵意的目光注視下,那位“不速之客”,緩緩地走了進來。
整個會議室的空氣,仿佛都在他踏入的那一刻,發生了微妙的改變。
那是一個看起來不過三十歲出頭的男人。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找不到一絲褶皺的炭灰色意式西裝,手腕上戴著一塊看起來低調卻價值不菲的積家腕表。他的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臉上戴著一副斯文的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那雙眼睛,深邃、平靜,像兩口不起波瀾的古井,卻又帶著一種能洞悉一切的、手術刀般的銳利。
他沒有理會周圍那些審視的目光,只是先對著王副支隊長和李偉微微頷首,然后環視了一圈這間充滿了男性荷爾蒙與焦躁氣息的會議室,最后將目光,落在了白板中央魏子奇的照片上。整個過程,他的姿態從容、優雅,甚至帶著一絲學者般的、對周遭環境進行信息采集的淡漠。
“各位警官,上午好。”他開口了,聲音清朗、平穩,帶著一種天生的、令人信服的鎮定,“我是歐陽清。受魏子奇先生的家人委托,前來協助了解案情。我不會干涉警方的任何具體調查,只是希望能從我的角度,為案件提供一些不一樣的思路。希望……沒有打擾到各位。”
他話說得極為客氣,但那份從骨子里透出的、屬于智識階層的自信與疏離感,卻讓在場的警察們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
李偉清了清嗓子,將剛才的案情又簡明扼要地復述了一遍。歐陽清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只是偶爾會扶一下眼鏡,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白板上的那些現場照片和資料。
等李偉說完,會議室再次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想看看,這個看起來比電影明星還要派頭的“顧問”,到底能說出什么驚天動地的見解。
歐陽清緩緩走到白板前,他沒有去看那些關于指紋、腳印的鑒定報告,而是伸出修長的手指,依次指向了三張毫不起眼的、被當作“無價值”信息而忽略的現場環境照片。
“李隊長,”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有三個問題,可能需要技術部門的同事協助解答。”
“第一,”他指向一張拍攝了書房窗戶的照片,“這張照片的拍攝時間,是清晨六點半。根據市氣象臺的報告,昨夜凌晨三點到六點,室外的平均空氣濕度是百分之五十八。但是,你們看這里,”他將照片放大,指出窗戶玻璃內側一層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水汽凝結層,“這種程度的室內外溫差,要形成這樣的冷凝水,室內的濕度,至少要在百分之七十五以上,并且持續了不短于兩個小時。我的問題是,在一個封閉的、開著空調的房間里,多出來的這百分之二十的水汽,是從哪里來的?”
會議室里鴉雀無聲。這個問題,從未有人想過。
“第二,”歐陽清的手指,移到了另一張照片上,那上面是書房角落里的一盆蘭花,“這盆花,我沒看錯的話,應該是‘白花蝴蝶蘭’,一種對生長環境要求極為苛刻的植物。我剛剛在樓下,詢問過死者的鄰居和朋友,他們都說,魏子奇先生是個棋癡,但在生活上是個不折不扣的‘植物殺手’。可照片上這盆花,非但沒有枯萎,反而正處于最完美的盛花期,花瓣飽滿,色澤瑩潤,甚至……帶著一種近乎于不自然的生命力。我的問題是,一個連仙人掌都養不活的人,是如何讓一盆蝴蝶蘭,在密閉的房間里,開得如此燦爛?”
在場的警察們面面相覷,他們開始感覺到,這個男人的思路,正向著一個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向延伸。
“最后一個問題,”歐陽清的目光,最終落在了那張拍攝著棋盤的特寫照片上,“我本人,也曾學過幾年圍棋。魏子奇先生的棋風,我略有研究,以兇悍的‘宇宙流’著稱,大開大合,充滿了攻擊性。但是,他留在棋盤上的這最后一局棋,卻完全不符合他的風格。”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支記號筆,在白板的空白處,精準地、憑著記憶,復刻出了棋盤上的那個殘局。
“這個棋形,在古棋譜中,有一個非常特殊的名字,叫做‘葬送之形’。它不是為了圍地,也不是為了殺棋。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儀式。你看這里,”他圈出幾顆黑子,“這幾手棋,看似是在自尋死路,主動放棄了大片的實地,但它們卻和周圍的白子,共同構成了一種奇特的、充滿了和諧與美感的平衡。這盤棋,下的不是勝負,而是一種……‘終結’。一種平靜的、心甘情愿的、將自己的生命能量徹底釋放和交出的終局。我的問題是,一個正處于事業巔峰、性格好斗的年輕人,為什么會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擺出這樣一盤象征著‘自我埋葬’的棋局?”
當歐陽清說完這三個問題時,整個會議室,安靜得能聽到每個人自己那陡然加速的心跳聲。
他沒有提任何關于兇手的線索,但他提出的這三個“不合理”,卻像三把鋒利無比的楔子,狠狠地釘進了這起案件的核心。他將一樁看似無法破解的密室謀殺案,變成了一個充滿了神秘主義和象征意味的、詭異的哲學命題。
李偉看著白板上那個被歐陽清復刻出的、他完全看不懂的棋局,額頭上第一次滲出了冷汗。他意識到,自己和這個男人之間的差距,可能不僅僅是觀察力,而是認知維度上的差距。他們是在尋找一個殺人兇手,而這個歐陽清,他似乎是在尋找一個……“收割靈魂的祭司”。
一直沉默的林子辰,此刻內心的震撼更是無以復加。
他聽懂了。他比在場的任何人都更聽得懂歐陽清話語里的潛臺詞。那多出來的水汽,那不正常盛開的蘭花,那象征著生命力釋放的棋局……這一切,都和他經歷過的護心寺地宮,和那塊會“流淚”的石碑,在本質上何其相似!
這個男人,他雖然不知道“玉契會”,但他已經用純粹的邏輯,觸摸到了這起案件那非自然的、屬于“神魂”層面的核心!
“我需要查閱一下近期所有的懸案卷宗,”歐陽清的聲音將林子辰從震驚中喚醒,“尤其是那些同樣充滿了‘不合理’細節,但最終因證據不足而無法推進的案子。”
王副支隊長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示意文職警員給了他臨時查閱的權限。
歐陽清坐到一臺內部終端前,開始飛速地瀏覽起來。他看得很快,大部分案子都只是一掃而過,顯然,那些常規的、可以被理解的罪案,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終于,他的鼠標,在“案件№20250705—玉佩命案”的標題上,停了下來。
他點開卷宗,一頁一頁地、仔仔細細地閱讀起來。他看到了現場那些怪異的符號,看到了那枚被鑒定為唐宋時期的黑色玉佩,也看到了法醫部門對現場殘留物(檀香灰)的分析報告。
他的表情,始終平靜如水。但林子辰卻注意到,他握著鼠標的那只手,食指正以一種極有規律的頻率,在按鍵上輕輕地、無聲地敲擊著。那是一種深度思考時,下意識的習慣性動作。
當他翻到卷宗的最后一頁,看到那份關于“首席病理學法醫杜若溪,因在二級現場出現急性應激障礙,暴力襲警,已被無限期停職,強制接受心理治療”的內部通告時,他敲擊的食指,突然,停住了。
他將頁面放大,目光死死地鎖定在“杜若溪”那三個字,以及她那張英姿颯爽、眼神清澈的證件照上。
會議室里依舊嘈雜,李偉正在和手下的人大聲討論著歐陽清提出的那三個問題,試圖從常規的刑偵角度找到突破口。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角落里的“顧問”,正在完成他自己最重要的邏輯拼圖。
歐陽清的腦海中,一條清晰無比的、充滿了矛盾與巧合的邏輯鏈,正在飛速地形成:
一個充滿神秘學色彩的“玉佩命案”發生,儀式失敗了。負責此案的核心法醫,一個以邏輯和冷靜著稱的頂尖專家,在接觸了證物后,突然出現了暴力的、情緒化的精神失控,隨即被停職。緊接著,出現了第二起更加詭異、儀式“成功”了的命案。兩個看似獨立的、都無法用常規邏輯解釋的案件,其唯一的、也是最核心的交集,就是這位突然“失常”的杜若溪博士。
巧合?在歐陽清的世界里,當無法解釋的巧合過于密集時,那它就不再是巧合,而是……被人刻意掩蓋的、通往真相的唯一路徑。
這個名叫杜若溪的女人,她不是一個無關的變量。她很可能,就是解開這一切謎題的“鑰匙”,或者說,“風暴眼”本身。
歐陽清緩緩地靠在椅背上,鏡片后的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第一次,閃過了一絲屬于獵人發現獵物時,那種充滿了極致好奇與掌控欲望的、明亮的光。
他關掉卷宗,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令人難以捉摸的微笑。
“有意思。”
他輕聲自語,聲音小到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杜若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