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秦牧陽的田園生活
秦牧陽嘴里的飯還沒咽下去,含糊地搖搖頭。
“那課本沒咱爺爺厲害?!?/p>
阿蓮得意地晃著辮子說:
“爺爺知道什么時候該給稻子'蓋被子'(灌水),什么時候該讓它們'曬太陽'(曬田),課本上有嗎?“
秦牧陽被阿蓮的純真逗笑了,夾了塊筍給她:
“沒有,課本上沒寫?!?/p>
阿蓮嚼著筍,又指著遠處的稻田:
“那這些稻子什么時候能變黃啊?“
“還要等兩個月呢。“
秦牧陽說:“等到稻穗沉甸甸地彎下腰,風一吹,整片田就像金色的波浪,能把白鷺都染成金黃色的時候?!?/p>
阿蓮睜大眼睛想象著那幅畫面,小臉紅撲撲的。
秦牧陽看著她,思緒不禁飄回到自己剛回村時,那時的他,如同阿蓮一般,對村里的諸多事物都充滿了好奇:比如為什么秧苗要一束束插,難道隨意撒播不行嗎?為什么水多了稻子會爛根,水究竟在稻子生長過程中扮演著怎樣微妙的角色?還有,為什么陳伯能從青蛙的叫聲里聽出雨水多少,青蛙的叫聲難道還隱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密碼?
如今回想起來,那些曾經縈繞在心頭的疑問,都在這日復一日與土地親密接觸的勞作里,在土地每一次細微的呼吸變化中,漸漸有了答案。
明天,天一亮,他依舊會毫不猶豫地拿起鋤頭,邁著堅實的步伐走向田野。
因為他很明白,這荒野村落里的日子,雖沒有城市的燈紅酒綠與繁華喧囂,卻蘊含著最為踏實的真理:你對土地付出悉心照料,土地便會以豐碩的收成予以回報;你全心全意地把自己交給這看似平淡的日子,日子自會在不經意間,以它獨有的方式給你想要的答案,讓你領悟生活的真諦。
飯后,陳伯慢悠悠地回家歇晌(他常說:“中午的太陽能曬出油,人得順著天“),而秦牧陽則背起竹耙,朝著西頭的水溝走去。
水溝并不寬闊,大約也就兩臂展開那么長,然而卻很深,它像一條紐帶,連接著三戶人家的稻田,關乎著莊稼的灌溉命脈。
他熟練地卷起褲腿,脫掉鞋子,毫不猶豫地踩進深度及膝的水里。水很涼,那股涼意瞬間從腳底傳遍全身,仿佛在驅散著午后的燥熱。底下的淤泥軟乎乎的,像是調皮的精靈,從腳趾縫里擠出來,又滑又膩,那感覺,就像在給腳底板做著愜意的按摩。
他手持竹耙,一點一點地清理著溝底的雜草和淤泥。這項活計急不得,必須得像梳頭發似的,一下一下,有條不紊地慢慢來。因為稍有不慎,攪起的泥沙就會順著水流無情地堵在下頭的涵洞里,給后續的灌溉帶來麻煩。
偶爾,竹耙會碰到一些硬東西,撈上來一看,不是一塊碎瓷片,就是半截生銹的鐵犁——也許是幾十年前,某位辛勤勞作的先人在田間忙碌時不慎遺落在此的,它們就像歷史的碎片,靜靜地掉到昆蟲記著歲月的故事。
下午的時光就在這看似單調卻又充實的重復勞作中緩緩流逝。不知不覺,太陽漸漸西斜,秦老李路過,看著清理完水溝的秦牧陽,滿意地點點頭。
“明天我家那塊田要灌水,正愁溝堵呢。你這孩子,實在?!?/p>
鴨群大搖大擺地走過,留下一地雜亂無章的腳印和幾片隨風飄落的羽毛。秦牧陽繼續往家走,路過幾戶人家的菜園子。張嬸正在菜園子里摘茄子,瞧見他過來,臉上立刻洋溢起熱情的笑容,大聲笑著喊:“牧陽,明兒來摘兩個茄子,剛結的,嫩著呢!“
“哎,謝謝張嬸。“
秦牧陽趕忙應著?;叵肫鹑昵八麆偦貋頃r,村民們對他是客氣中帶著些許疏離,畢竟大家都覺得這個從城里回來的孩子,說不定住個兩天就走了,和他們不是一路人。
是他一次次主動幫著村民們挑水、耐心地修農具、在農忙時全力搶收麥子,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才慢慢真正融進這村子的每一次呼吸里,成為了這個大家庭不可或缺的一員。
現在,張嬸會熱情地留他吃晚飯,老李會時不時給他送些自家腌制的鴨蛋,陳伯也會大方地把自己珍愛的煙絲分他一半——這些看似細碎卻無比溫暖的舉動,比任何華麗的言語都更讓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回家了“,這里就是他的根。
到家后,秦牧陽從井里打了滿滿一桶水,痛痛快快地沖了個澡,換上干凈的藍布褂子。他悠然地坐在門前的石凳上,靜靜地看著夕陽,用它那絢爛的色彩把西邊的天空染成了如夢幻般的橘紅色。
遠處的稻田在輕柔的晚風中輕輕搖曳,那濃郁的綠色變得愈發深沉。遠遠望去,就像一片安靜而深邃的海,蘊藏著無盡的生機。
偶爾有晚歸的鳥雀從頭頂匆匆飛過,它們的翅膀仿佛一把利刃,劃破了暮色的寧靜,留下幾聲清脆的啼鳴,在空氣中久久回蕩。
晚飯很簡單,一碗糙米飯,一碟炒青菜,都是他自己動手做的。青菜是從院角那片小菜園里拔的,帶著點淡淡的苦味,卻格外清爽。那是土地給予的獨特味道。
吃飯時,他聽見隔壁陳伯正耐心地教阿蓮背《節氣歌》:“春雨驚春清谷天,夏滿芒夏暑相連。秋處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阿蓮的聲音帶著孩子特有的童聲稚氣,總是不小心把“芒種“念成“忙種“,那奶?聲奶氣的發音,惹得陳伯哈哈大笑,笑聲透過墻壁,傳進秦牧陽的耳朵里,讓他也不禁嘴角上揚。
吃過飯,夜幕悄然降臨,村里的老人們像往常一樣,聚在祠堂前的空地上乘涼。祠堂是村里的老房子,黑瓦上頑強地長著瓦松,那飽經歲月滄桑的門檻被一代又一代村民的腳步踩得發亮。
老人們靜靜地坐在長條凳上,手中的蒲扇有節奏地搖著,煙袋鍋在昏暗中一明一滅,就像點點星星掉落在了他們手里,為這寧靜的夜晚增添了幾分煙火氣息。秦牧陽也搬了個小馬扎,加入到他們中間坐下,靜靜地聽他們聊天。
今晚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即將到來的梅雨上。
“看這蛤蟆叫的架勢,今年雨水少不了。“
陳伯磕著煙袋鍋,不緊不慢地說:
“昨夜我起來解手,就聽見塘里的蛤蟆叫得'呱呱'響,那聲音,就跟吵架似的,這明顯是在催雨呢?!?/p>
“我今天去鎮上趕集,聽糧站的老趙說,上游已經連著下了三天雨了。“
老李接過話茬,蒲扇往腿上用力一拍,神情嚴肅地說:
“得提前把稻場的排水溝挖深點,不然麥子收回來都沒處曬,到時候可就麻煩了?!?/p>
“可不是嘛,“旁邊的王大爺趕忙接口道:“去年梅雨時間長,我家的玉米都長霉了,損失可不小,今年得早點搭棚子,可不能再吃這個虧了?!?/p>
秦牧陽安靜地聽著,手里的蒲扇也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他的思緒不禁飄到了高中的地理課本上,課本里講“江淮準靜止鋒“是梅雨的成因。然而,老人們從不會提及這些晦澀難懂的“鋒面“理論,他們只相信自己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那些“土辦法“:看蛤蟆叫得是否急切、觀察螞蟻是否忙著搬家、留意云彩的形狀是怎樣變化——這些看似簡單的方法,卻比課本上的理論更契合這片土地的脾氣,更能準確地預測自然的變化,因為它們是無數先輩在與土地長期相處中積累下來的智慧結晶。
夜深了,露水愈發濃重,涼意也漸漸襲來。老人們在這靜謐的夜里,陸續起身回家。秦牧陽也回到自己的小屋,輕輕點亮油燈。燈芯是棉線做的,火苗歡快地跳動著,把他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影子隨著火苗的搖曳忽大忽小,仿佛在演繹著一場無聲的舞蹈。
他從床底下小心翼翼地翻出個藍布包,里面是他的日記本。本子的封面已經被歲月磨破了,紙頁也泛黃發脆,上面密密麻麻地記著:
“今日除草三分田,清溝10丈余。阿蓮問稻子何時黃,答曰兩月。傍晚聽蛙鳴甚厲,恐有大雨。“
那字跡,雖看得出是練過的,卻帶著點不穩——或許是因為一天的勞作太過疲憊,或許是這昏黃搖曳的燈光影響,總之,每一筆每一劃都記錄著他在這片土地上的生活點滴。寫完,他輕輕地把日記本塞回藍布包,然后輕輕吹滅油燈。
黑暗中,萬籟俱寂,能清晰地聽見窗外的稻田里,蛙聲此起彼伏,像在開一場熱鬧非凡的盛會。偶爾還有螢火蟲提著它那綠瑩瑩的小燈籠飛過來,在窗紙上投下一點轉瞬即逝的微光,又很快飛走了,仿佛是在這黑暗中傳遞著神秘的信號。竹床在他翻身時發出輕微的吱呀聲,與屋外的自然聲響完美地融在一起,竟有種奇異的安穩,仿佛在告訴他,這里就是他的港灣,是他心靈的歸宿。
秦牧陽閉上眼睛,腦子里有條不紊地過著明天的活計:給東頭的稻苗追肥,一定要把握好肥料的用量,不能多也不能少;幫張嬸修漏雨的屋頂,得仔細檢查瓦片,確保不再漏水;教阿蓮做稻草人,她總是苦惱麻雀總偷啄稻子,稻草人說不定能幫上忙。這些事,瑣碎而平淡,卻像這土地里盤根錯節的根,正悄悄地往他心里扎,讓他與這片土地的聯系愈發緊密。
他不禁想起高中時,班主任曾問他“將來想干什么“,那時的他,滿心憧憬著外面的世界,毫不猶豫地說“想離開這窮地方“。
現在想來,那時的“離開“,或許只是為了更好地“回來“,去以一種全新的視角重新認識這片生他養他的土地,去發現它的質樸與珍貴,去傳承這份獨特的鄉村生活與文化。
江南水鄉的夜,安靜而深沉。河水在黑暗中無聲地流淌,如同一位默默奉獻的母親,滋潤著兩岸的土地;稻苗在黑暗中也沒閑著,正悄悄拔節生長,積蓄著成熟的力量;而秦牧陽,這個曾經一心想逃離的少年,此刻正靜靜地躺在這片生養他的土地上,伴著土地的呼吸聲,緩緩沉入安逸而香甜的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