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磚上字與心上事

梅雨季的尾巴拖得很長，秦家溝的泥土吸飽了水，踩上去能陷下半只腳。秦牧陽蹲在田埂上，看著剛冒頭的稻茬在雨霧里搖晃，突然聽見張嬸在身后喊：

“牧陽，幫我看看信！“

張嬸的侄子在深圳打工，寄來的信上印著花哨的郵票，字跡卻歪歪扭扭。

“他說廠里要招個(gè)記賬的，問你去不去。“

張嬸用圍裙擦著手，眼里亮閃閃的，貼心地說:

“一個(gè)月頂你種半年田，還能瞅個(gè)城里姑娘，去吧去吧。“

秦牧陽把信還給她，指尖觸到信封上的塑料膜，滑溜溜的像雨里的泥鰍。

“我不去。“

他低頭繼續(xù)捆扎被風(fēng)吹倒的稻草人，草繩勒得手心發(fā)紅。

“田里的稻子離不開人。“

張嬸嘆了口氣，往村里走，嘴里念叨著：

“這孩子，一根筋。“

她的聲音被雨絲剪得碎碎的，飄到秦牧陽耳朵里時(shí)，正看見老李撐著船往對岸去——船尾坐著個(gè)穿藍(lán)布衫的姑娘，是村里唯一考出去又回來的醫(yī)生林晚秋，手里提著藥箱，辮梢的水珠滴在船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船靠岸時(shí)，林晚秋差點(diǎn)滑倒，秦牧陽伸手一把。她的指尖很涼，像剛從井里撈出來的鵝卵石，觸到他掌心的繭子時(shí)，猛地縮了回去。“謝謝。“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飛水面上的蜻蜓，藥箱上的紅十字在雨里格外顯眼。

“去看王大爺？“

秦牧陽松開手，往旁邊退了半步。他認(rèn)識她，高中時(shí)不同班，卻在圖書館見過幾次——她總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厚厚的醫(yī)學(xué)書，陽光落在她發(fā)頂上，像撒了層金粉。后來聽說她考上了醫(yī)學(xué)院，村里人都以為她再也不會回來。

“嗯，他風(fēng)濕又犯了。“林晚秋點(diǎn)點(diǎn)頭，往村里走。雨鞋踩在泥路上，發(fā)出“咕嘰咕嘰“的響，她走得很慢，背影在雨霧里有點(diǎn)單薄，像株剛栽下的蘆葦。

秦牧陽望著她的背影，直到被田埂上的磚塊絆了一下。那是塊40乘60的青磚，一個(gè)面被砂輪磨得光滑，是前陣子找燒窯的陳叔定做的。他蹲下來，用手指摸了摸磚面，冰涼的，能映出模糊的人影。

這磚是用來練字的。秦家溝的年輕人要么外出打工，要么考了學(xué)校離開，留在村里的同齡人屈指可數(shù)。秦牧陽不愛串門，除了種地，就愛翻那幾本翻爛的舊書，晚上就著油燈在磚上寫字——用毛筆蘸著井水寫，字跡洇在磚上，寫完就干，能清晰顯示30-60秒，然后消失，像從來就沒存在過，卻能在磚面留下淺淺的痕。

傍晚收工時(shí)，雨停了。秦牧陽抱著青磚往家走，路過祠堂后的老窯廠，聽見里面?zhèn)鱽怼岸６．?dāng)當(dāng)“的聲音。陳叔正蹲在地上修補(bǔ)窯口，見他懷里的磚，笑道：“打磨得夠光，能當(dāng)鏡子照了。“

“叔，您這窯火還能燒多久？“秦牧陽放下磚，幫他遞了塊泥坯。窯廠的煙筒冒著淡青色的煙，混著雨后的水汽，在暮色里纏成一團(tuán)。

“燒到我動(dòng)不了為止。“陳叔捶了捶腰，“年輕人沒人學(xué)這手藝了，晚秋她爹以前最愛來我這兒，說燒窯跟熬藥一樣，得有耐心。“他突然壓低聲音，“那丫頭回來半年了，村里說啥的都有，你別往心里去。“

秦牧陽沒接話，抱著磚往家走。路過林晚秋家時(shí)，看見她正蹲在門口，罐口的藥渣順著水流進(jìn)溝里，混著艾草的苦味。她的頭發(fā)松了，幾縷碎發(fā)貼在臉頰上，側(cè)臉的輪廓在暮色里很柔和，像他在磚上寫過的“靜“字。

“秦大哥。“她突然抬頭，手里的銅勺“當(dāng)啷“掉在盆里，“能幫我抬桶水嗎？井繩斷了。“

井在院角，井臺長滿了青苔。秦牧陽把木桶放下去，繩子在他掌心勒出紅痕。水上來時(shí)晃蕩著，映出兩人的影子，靠得很近，卻又隔著桶沿的距離。“您這井該修了。“他把水倒進(jìn)缸里，聽見缸底的青苔發(fā)出“沙沙“的響。

“等天晴了就修。“林晚秋遞來塊帕子，藍(lán)印花布的，邊角繡著朵小雛菊，“擦把臉吧，都是泥。“

帕子上有股淡淡的藥香，混著皂角的味道。秦牧陽擦臉時(shí)，瞥見她窗臺上擺著幾本書，有本《赤腳醫(yī)生手冊》，書脊磨得發(fā)白，還有本泰戈?duì)柕脑娂撬咧袝r(shí)也讀過的版本。

“你還看這個(gè)？“他指著詩集，聲音有點(diǎn)發(fā)緊。

林晚秋笑了笑，眼角彎成月牙：

“在城里時(shí)買的，想家了就翻兩頁。“

她突然指著他懷里的磚。“你這是......練字用的？“

“嗯，省紙。“

秦牧陽把磚往身后藏了藏，磚面還留著下午寫的“歸“字，水干了，痕卻還在。

“我小時(shí)候也愛練字，我爹教的。林晚秋望著遠(yuǎn)處的窯廠，煙筒的影子在暮色里拉得很長。

“他說字如其人，得站得直，走得穩(wěn)。“

她的聲音低了些:

“后來他走了，我就再沒練過。“

秦牧陽想起陳叔的話，她爹是村里的老中醫(yī)，前年出診時(shí)摔進(jìn)了水溝，就再也沒起來。這姑娘放棄城里的工作回來，怕是為了守著父親的藥箱。

“明天我?guī)湍蘧K。“他抱著磚往門口走，走到門檻時(shí)，聽見她說：“秦大哥，您寫的字一定很好看。“

那晚的月亮很亮，秦牧陽坐在院心的石凳上，往磚上蘸水寫字。寫“稻“，寫“窯“，寫“雨“，最后寫了個(gè)“秋“字。水在磚上慢慢暈開，又慢慢干掉，像他心里突然冒出來的念頭，抓不住，卻又明明存在。

夜里起了風(fēng)，吹得老槐樹沙沙響。他想起林晚秋洗藥罐的樣子，想起她窗臺上的詩集，想起她指尖的涼意。秦家溝的姑娘們都往外走，像蒲公英的種子，風(fēng)一吹就散，她卻逆著風(fēng)回來了，像株扎在石縫里的艾草，不起眼，卻帶著韌勁。

第二天修井繩時(shí)，林晚秋搬了個(gè)小馬扎坐在旁邊，手里剝著豆子。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她手上，豆莢裂開的“啪“聲里，她突然問：“秦大哥，你就打算一直在村里種地？“

“嗯。“秦牧陽把新井繩穿過滑輪，“這兒挺好。“

“我也是這么想的。“林晚秋把剝好的豆子放進(jìn)竹籃，“以前總想著走得越遠(yuǎn)越好，現(xiàn)在才知道，能守著熟悉的地方，挺好。“她抬起頭，陽光落在她睫毛上，像鍍了層金，“你寫的'秋'字，一定很好看。“

秦牧陽的手猛地一頓，井繩差點(diǎn)從手里滑出去。原來她昨晚看見了，看見他在磚上寫她的名字。

那天下午，秦牧陽在磚上寫了首詩，是泰戈?duì)柕木渥樱骸笆澜缫酝次俏遥覉?bào)之以歌。“水干了以后，他把磚藏在老槐樹的樹洞里，像藏了個(gè)不能說的秘密。

村里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漸漸多了起來。張嬸見了他就笑：“晚秋那丫頭不錯(cuò)，會看病，人又文靜。“老李故意把船劃到他們常去的河邊，說“這地方?jīng)隹欤m合說說話“。

秦牧陽只是笑笑，該種地種地，該練字練字。只是路過藥鋪時(shí)，會多停一會兒；看見林晚秋去采藥，會悄悄把鐮刀放在她必經(jīng)的路上；夜里在磚上寫字時(shí)，“秋“字的筆畫越來越穩(wěn)，越來越深。

梅雨季徹底結(jié)束那天，林晚秋送來了一包草藥：“陳叔說你總彎腰，這是治腰疼的。“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這次沒縮回去，像兩片相觸的荷葉，帶著雨后的潮氣。

“謝謝。“秦牧陽接過藥包，看見里面壓著張紙條，上面用毛筆寫著：“磚上字，我看見了。“字跡清秀，像她本人一樣，安靜，卻有力量。

他把紙條夾在那本泰戈?duì)栐娂铮叩嚼匣睒湎拢瑥臉涠蠢锩瞿菈K磚。陽光透過樹葉照在磚上，那些干了的字跡仿佛活了過來，在光里輕輕跳動(dòng)。

遠(yuǎn)處的窯廠又開始燒窯了，煙筒里冒出的煙筆直地升向天空，像支蘸滿墨的筆，在藍(lán)天上寫著誰也看不懂的詩。秦牧陽舉起磚，往上面蘸了點(diǎn)井水，這次寫的是“等“字。

他知道，秦家溝的年輕人大多走了，像被風(fēng)吹走的沙。但總有人愿意留下來，守著這片三分田，守著窯火的暖，守著雨季后的陽光。就像他和她，像磚上的字，看似會消失，卻早已刻進(jìn)了彼此的生命里，在歲月里慢慢沉淀，慢慢發(f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