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表姐第一次來村里
梅雨季的最后一場雨剛過,秦家溝仿佛被水洗過一般,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清新氣息。
村中的土路被泡得軟軟的,一腳踩上去,便能留下清晰而深刻的腳印,仿佛大地在記錄著每一個行人的蹤跡。
秦牧陽正在自家稻田里給稻茬追肥,細密的汗珠從他額頭滲出,順著臉頰滑落,褲腳早已被黃泥漿濺得斑斑駁駁。他手中的瓢微微一歪,一些肥料便撒在了田埂上,驚飛了兩只正專注扒土覓食的麻雀,它們撲騰著翅膀,發(fā)出“嘰嘰喳喳”的叫聲,仿佛在嗔怪這突如其來的打擾。
“秦牧陽!你表姐來了!”
張嬸那帶著濃濃鄉(xiāng)音的聲音,隔著一大片綠油油的稻田遠遠傳來,聲音里裹著雨后潮濕的水汽,飄到秦牧陽耳邊時,竟還帶著一絲雀躍。她手中用力揮舞著一塊藍布帕子,帕子角纏著根鮮艷的紅繩,在這綠瑩瑩的稻田間顯得格外醒目,好似一片綠葉叢中突然綻放的一朵紅花。
秦牧陽聞聲,直起了微微彎曲的腰桿,只聽腰桿處“咔”地響了一聲。他想起了那位在鎮(zhèn)上供銷社上班的表姐,思緒不禁飄回到去年冬天,那時表姐托人捎來過一袋水果糖,說是給村里的孩子們分著吃。自那之后,他們已有三年沒再有過什么來往。
“知道了。”
他應(yīng)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莊稼人特有的質(zhì)樸與沉穩(wěn)。隨后,他將手中的瓢輕輕放進一旁的竹筐,抬腿往田埂外走去。每走一步,鞋跟上沾著的泥塊便掉落一塊在地上,那泥塊的形狀,倒真像一塊還沒來得及刻字的青磚。
剛走到村口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秦牧陽就瞧見一個身著的確良襯衫的女人正站在樹下。女人手里拎著個棕色的人造革包,包帶因為長時間的使用,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故事。
表姐看起來比記憶里胖了些許,頭發(fā)燙成了城里時興的波浪卷,只是發(fā)梢上還沾著一片槐樹葉,大概是路過時不小心蹭上的,給她這一身時髦的裝扮添了幾分鄉(xiāng)土的氣息。
“牧陽!”表姐一眼就瞧見了他,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仿佛黑暗中突然尋到了一絲曙光,她快步朝著秦牧陽迎了上來。由于走得太急,手中的包“啪嗒”一聲撞在了他的胳膊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可算著見著你了,你這孩子,咋不接電話?”
她的嗓門又亮又高,驚得樹上原本停歇著的麻雀撲棱棱地飛了起來,其中一只麻雀在空中沒忍住,落下一泡屎,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襯衫肩上,那黃白的一點,恰似一滴沒擦干凈的墨水,破壞了她精心打扮的形象。
秦牧陽下意識地往旁邊退了半步,微微皺了皺眉,卻沒有接話。他心里清楚,表姐這次來,肯定是有事相求。畢竟去年表姐就曾托人問過,能不能把供銷社積壓的布料弄到村里來賣,當(dāng)時他就直言“村里人不愛穿這種”,這事后來也就不了了之了。
“跟你說個好事。”
表姐似乎絲毫不在意肩上的鳥屎,一把拉住秦牧陽的胳膊,就往祠堂的方向走去,包帶在他的手腕上勒出一道紅痕。她湊近秦牧陽,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在分享一個天大的秘密。
“我認識個城里老板,想在鄉(xiāng)下搞個藥材收購點,你幫著牽個線,成了給你提成。”
說到這兒,她又往秦牧陽身邊靠了靠,眼神里透著一絲狡黠。
“晚秋那丫頭不是懂藥材嗎?讓她也加入,咱仨合伙,保準(zhǔn)能賺大錢!”
秦牧陽的腳步猛地頓住了。此時,祠堂的門虛掩著,從里面?zhèn)鱽黻愂逍扪a供桌時發(fā)出的“咚咚”聲,那聲音在這寂靜的氛圍中顯得格外清晰,仿佛也敲在了他的心上。
“林醫(yī)生是給村里人看病的,不賣藥材。”
他的聲音很淡,就像剛落過雨的田埂,帶著一種硬邦邦的堅定。在他心里,林晚秋是村里的守護天使,她一心撲在給村民看病上,絕不是那種會為了利益而放棄本心的人。
“看啥病啊,能賺幾個錢?”
表姐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隨手用帕子擦掉肩上的鳥屎,動作有些粗魯。
“那丫頭也是死心眼,放著城里的大醫(yī)院不待,回這窮山溝熬藥罐子,圖啥?”
她突然壓低聲音,眼神里閃過一絲猜疑。
“是不是在城里犯啥錯了?我聽鎮(zhèn)上人說……”
“張嬸說您來了,進屋喝口水吧?;”
秦牧陽不想再聽表姐對林晚秋的無端猜測,他打斷表姐的話,轉(zhuǎn)身打開導(dǎo)航,朝著自家的方向走去。
表姐的那些話,就像一根尖銳的刺,深深扎進了他的鞋底,每走一步,都疼得他心里一緊。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林晚秋蹲在井邊洗藥罐的樣子,那時候,溫暖的陽光輕柔地灑落在她專注的側(cè)臉上,藥渣順著清澈的水流緩緩漂走,空氣中留下的,只有艾草那淡淡的、讓人安心的香氣。
秦牧陽的家,還是那座熟悉的土坯房,墻壁剛剛刷過黃泥,還帶著一股濕漉漉的潮氣。他走進屋里,從水缸里舀了一碗井水,遞給表姐。那碗沿上有個小小的豁口,那是他小時候玩耍時不小心摔的,承載著他童年的回憶。
表姐卻沒有接水,而是自顧自地打開那個人造革包,開始往外掏東西。
“給你帶了兩包麥乳精,這可是城里的稀罕物;還有塊的確良布,讓你媽給你做件襯衫,別總穿得跟泥猴似的。”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東西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發(fā)出“砰砰”的聲響。
“那收購藥材的事,你再好好想想?”
夜風(fēng)輕輕吹過,帶著絲絲藥香,秦牧陽輕輕摸了摸磚上的“清”字,心中感慨萬千。他突然覺得,表姐帶來的那些喧囂與誘惑,就像麥乳精的粉末,看似熱鬧一時,卻經(jīng)不住一陣微風(fēng),一場細雨的洗禮。
而真正能夠長久留下來的,是這磚上深深鐫刻的字,是這彌漫在空氣中的藥草香,是這秦家溝的人,堅守著自己的道路,不驕不躁,慢慢地走,穩(wěn)穩(wěn)地前行,守護著屬于他們的那份寧靜與美好。
“不用想了。”
秦牧陽靠在門框上,眼神望向院角那堆青磚。那是他平日里練字用的,昨晚他剛在上面寫過一個“守”字,如今水已經(jīng)干了,磚面上還留著淺淺的痕跡,仿佛在提醒著他堅守的意義。
“村里的藥材都是林醫(yī)生給病人備的,不賣。”
他的語氣堅定,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
“你這人咋油鹽不進?”
表姐的聲音瞬間拔高了幾個度,帶著幾分惱怒。
“我這是為你好!你守著這幾畝破地,能有啥出息?晚秋她爹要是還在,也得勸她跟我干!”
說著,她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包帶不小心掃過桌角,裝麥乳精的鐵盒“哐當(dāng)”一聲掉落在地上,白色的粉末如雪花般撒了一地,在地上形成了一小片白色的區(qū)域,恰似一場小范圍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