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午后的陽光穿過樹林,在小瀛山泥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宋銜珠踩著厚底繡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半山腰走著。兩口紅木箱子壓得她肩頭發酸,汗水就這樣順著鬢角滑落,在衣領上印出深色的痕跡。
“這礙事兒的裙擺…該死…”在她第三次踢開纏在腳上的藤蔓時,忍不住低聲咒罵。
也怪不得她,只怪這“陰晴不定”的天氣,剛才下的雨給她制造了不少麻煩。
背上的箱子隨著她的動作發出細微的金屬碰撞聲,她立即屏住呼吸,警覺地環顧四周。
還好,回應她的只是風吹過的樹葉留下的沙沙聲。
自己嚇自己。
*
走了許久,終于找到一處理想的埋寶點:一棵獨特的樹,好找,地上還鋪著厚厚的松針,這么好的地方埋寶貝正合適!
她卸下箱子時,肩膀處已經勒出兩道紅痕。
“陳太守家的金庫守衛都沒這么難纏。“她揉著肩膀,小心地打開第一個箱蓋,在陽光的照耀下箱內的金錠銀錠也慢慢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宋銜珠下意識抬手遮眼,另一只手卻已經摸上了腰間的匕首。等確認四周依然寂靜無人,她才松了口氣,從袖中掏出早就準備好的油紙,仔細包裹住幾件容易碰撞發聲的首飾。
準備好后,開挖!
小瀛山上泥土在下過雨后更加地潮濕,每一鏟都帶著草木根須。宋銜珠的動作又快又輕,時不時停下來傾聽周圍的動靜。有只知了在遠處時斷時續地鳴叫,這反而成了她做壞事兒的最好的掩護。
當最后一鏟土蓋住箱頂時,她松了口氣。
“過不了多久我們還會再見的,不要太想我。“她對著埋寶處小聲地念叨著,又仔細鋪上新鮮的松枝和苔蘚偽裝。起身時,裙擺上的泥漬已經干成了淺褐色,在昂貴的絲綢料子上格外顯眼。
下山的路比來時輕松許多。宋銜珠故意繞了幾段彎路,時不時突然停下,假裝整理繡鞋,實則傾聽身后的動靜。直到確認絕對無人跟蹤,她才真正放松下來,腳步輕快地穿過最后一段松林。
*
殘破不堪的小廟里,月光從破洞的屋頂漏下來,在斑駁的地磚上投下支離破碎的光影。
宋銜珠輕巧地翻過斷墻,繡鞋踩在積灰的佛龕上,驚起幾只夜行的蝙蝠撲棱棱飛走。
“下來,佛門清凈地。“帶著些許嚴肅的聲音從供桌后傳來。
宋銜珠瞇眼望去,瓊涂正盤腿坐在褪色的蒲團上,手里削著一塊桃木。
月光描摹著他挺拔的輪廓——這個比她大八歲的領路人,明明年輕氣盛,卻總愛學老和尚打坐。
“瓊涂公子好雅興。“她躍下佛龕,故意踩碎一片瓦,“大半夜在這破廟里雕菩薩?“
她笑著說,又隨手拋去個油紙包,“陳太守書房順的龍眼酥。“
瓊涂抬手接住,腕骨一轉,油紙包穩穩落在供桌上。他繼續雕著木料,刀尖靈活地游走:“我們銜珠現在連點心都挑官府順了?“
言語間,左頰的酒窩在月光下若隱若現。
宋銜珠突然想起十二年前那個雪夜。六歲的她蜷在廟門檻邊,凍得意識模糊時,看見的就是這張帶著酒窩的臉。瓊涂蹲下身子把不知從哪里撿來的破毛裘披在她身上,上面還沾著新雪的清冽。
“看夠沒有?“瓊涂突然抬頭,刀尖指向她眉心。
宋銜珠這才發現他今天雕的是個持劍羅漢,一些木屑沾在了他的袖口,即使這樣,瓊涂也渾不在意。
她撇撇嘴,順勢坐在傾倒的經幢上:“叫我來,就為看您‘老人家’雕木頭?“
瓊涂手腕一翻,小刀插進供桌。他摸出塊綢布細細擦拭木雕,指腹摩挲過羅漢怒目的眉眼:“三天后的寅時,小瀛山歪脖子松。“聲音忽然低了幾分,“等個人。”宋銜珠挑眉:“就這?“
“對,就這。“瓊涂突然傾身,從她發間拈下半片枯葉。
宋銜珠隱約聞到他衣領上淡淡的松墨香——是去年她偷的那方徽墨的味道。
破廟外傳來野貓廝打的聲音。
瓊涂退回陰影里,繼續雕他的羅漢。
宋銜珠注意到供桌下散落著七八個木雕,有拈花的菩薩,也有猙獰的明王。
“這次之后,“刀尖突然頓在羅漢衣褶處,瓊涂的聲音輕得像在自言自語,“你走吧。“
“又來了!“宋銜珠踢飛腳邊的碎瓦,“我是吃您的了?還是睡您的了?您就這么急著打發我?“
瓊涂先是一愣,隨后低笑,酒窩更深了。
他忽然拋來剛雕好的羅漢,宋銜珠下意識接住,發現底座刻著“平安“二字。
“帶著玩吧。“他伸了個懶腰,骨骼發出清脆的響聲,“記得是酉時,別又睡過頭。“
宋銜珠攥著木雕抬頭看,月光正照在瓊涂的側臉上。他垂眸收拾刀具的模樣,像極了十二年前那個雪夜,少年仔細給她系緊披風帶子的神情。
“瓊涂。“她走到斷墻邊突然回頭,“你當年為什么...“
凜冽的風卷著落葉灌進破廟,吹亂了供桌上的木屑。
瓊涂抬頭看她,眼里盛著破碎的月光:“因為聽見某個小丫頭肚子叫得比打雷還響。“
宋銜珠沒有得到自己想聽到的答案,翻了個白眼躍出斷墻,卻把木雕小心地塞進了貼身的荷包。
她沒看見身后瓊涂凝視著殘缺的菩薩像,嘴里還小聲念叨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