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攬月亭的風早已散盡,顧云舒的身影也隨著燭火熄滅而消失在庭院深處。
翌日清晨,侯府內院仍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顧云舒披衣起身,素手輕撫窗欞,望著庭中初綻的海棠,眸光微斂。昨夜之事如煙似夢,卻已悄然化作她心底一道不可磨滅的印記。
她輕輕咳了一聲,帕子掩唇,眼底浮起一絲倦意,但眉宇間卻透出幾分清明。
“小姐,老夫人那邊遣人來請。”侍女輕聲稟報。
顧云舒微微頷首,換了身淺粉裙衫,發間依舊簪著那支翡翠玉簪,步履輕緩地往正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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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安侯府今日設宴,乃是為幾位遠道而來的世家賓客接風洗塵。雖非家宴,卻也不乏族中子弟與親近之人列席,場面熱鬧非凡。
顧云舒步入大廳時,賓朋滿座,談笑盈盈。她目光一掃,便見三叔公坐在上位,身旁坐著一位面生的中年男子,衣飾華貴,言談間帶著幾分譏誚之意。
“……靖安侯這等老謀深算之人,竟也有看錯棋的時候。”那人端起酒杯,語氣不咸不淡,“如今朝堂風云變幻,若站錯了隊,怕是連退路都難尋。”
話音剛落,幾人輕笑附和,目光有意無意地落在顧云舒身上。
她神色未變,緩步上前,款款施禮后落座,仿佛未曾聽聞方才言語。
片刻后,她才抬眸,聲音柔和:“大人此言差矣。棋局未終,勝負未定,焉知后來者不能居上?”
眾人一頓,有人挑眉:“小姐這是何意?”
顧云舒淡淡一笑,語氣溫婉:“先帝在位時,也曾有過一場棋局,黑白縱橫,局勢看似一邊倒,可最終勝者,卻是那位最不起眼的旁觀者。”
她頓了頓,指尖輕輕摩挲著案上的茶盞,續道:“世人皆知落子無悔,卻不知,真正的高手,從不在第一步就亮出底牌。”
一番話落下,廳中一時寂靜,先前那番嘲諷之語此刻反被她巧妙化解,甚至隱隱帶出幾分警示之意。
三叔公眼神微動,看了她一眼,未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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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過后,天色漸晚,顧云舒并未立即回房,而是繞至書房側門,對身旁侍女低聲道:“你去前廳守著,若有動靜立刻通知我。”
侍女點頭離去。
她獨自站在幽暗的回廊下,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扇小窗上。那是賬房所在,平日由三叔公親信掌管,辰時至巳時有人值守,其余時間皆落鎖。
今夜恰逢更替之時,正是最佳時機。
不多時,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翻入窗內,動作利落。
半炷香后,那窗再度開啟,顧云舒接過一本泛黃賬冊,迅速翻閱幾頁,目光落在其中一頁右下角,果然發現一處墨跡暈染的痕跡,記錄著一筆數額不小的銀兩往來,卻未標注用途。
她將賬本放回原處,合上窗,轉身離去,背影隱沒于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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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后,侯府后院設了一場小型茶會,邀請了幾位庶出小姐及外戚女子前來品茗賞花。
顧云舒到場時,眾人都已入座,唯有她位置空著,對面一名穿著鵝黃裙衫的少女起身迎她,笑容溫婉。
“姐姐來了,請坐這邊吧。”她親自奉茶,動作嫻熟,“這是我新學的點茶技藝,還請姐姐嘗嘗。”
顧云舒看著那盞茶,眸光微斂,不動聲色地接過,放在一旁。
“多謝妹妹好意。”她輕聲道,隨即輕咳幾聲,帕子掩唇,順勢將茶水潑灑在裙擺上,“哎呀,失禮了。”
眾人皆是一怔,那鵝黃裙衫的少女笑意略僵。
“姐姐身子不適,不如換盞?”另一名侍女適時遞上新茶。
顧云舒接過,向鵝黃少女笑了笑:“多謝妹妹體諒。”
待茶會結束,她命貼身侍女悄悄查驗原先那盞茶具,果真在底部殘留一抹異香,與她在某次宮宴中嗅到的一種西域香料極為相似。
她心下了然,卻未聲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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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幾日,家族議事廳召開例行會議,顧云舒照例在偏殿旁聽。
會上,管家匯報今年糧倉收成不佳,請求削減仆役月例,以保府中收支平衡。
顧云舒聽著,眉心微蹙,忽然開口:“大人所言,是否參考了三年前同期賬目?”
眾人皆是一愣。
管家臉色微變:“小姐此言何意?”
顧云舒緩緩起身,取出隨身攜帶的一份抄錄:“去年此時,糧價每石不過五錢銀,而產量亦比往年高出兩成。若說收成不佳,為何賬面上卻有盈余?”
她語調平靜,卻字字鏗鏘。
老侯爺聞言,眉頭緊皺,目光落在管家身上。
“此事……還需徹查。”他沉聲道。
顧云舒退回原位,低頭垂眸,掩住眼中那一抹冷意。
議事結束后,她剛踏出廳門,便覺身后傳來腳步聲。
回頭一看,竟是父親顧明淵,正立于門口,目光復雜地看著她,良久,才低聲說了句:“你長大了。”
她微微一福,未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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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園中柳絮紛飛,顧云舒獨坐檐下,手中輕撫著那支母親遺留的翡翠玉簪。
風起時,她忽而想起那封曾被火燎過的信。
她緩緩展開袖中紙張,指尖拂過那些模糊字跡,心中浮現出一個念頭:
這一局,她不愿再只是被動應對。
宅斗尚且如此險惡,更何況是那更深不見底的權謀之海?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光已然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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