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風跟刀子似的，刮過舊金山唐人街“華埠”的牌樓，卷起地上紅紅綠綠的鞭炮碎屑，還有越南老板娘阿阮那口音濃重的吆喝：“新鮮咖啡豆！越南滴漏！最后兩磅啦！”空氣里塞滿了復雜的味兒：剛出爐的叉燒包甜膩的油香、街角墨西哥卷餅攤飄來的孜然辛辣、還有不知哪家老鋪子散出來的、陳年藥材那股子沉甸甸的苦。

林薇安縮了縮脖子，把半張臉埋進駝色羊絨圍巾里，只露出一雙眼睛。那眼睛，顏色像泡淡了的龍井茶，底下卻藏著股子銳利勁兒，正盯著阿阮手里那袋深褐色的咖啡豆。她法語名字叫Vivienne，可在這地界，她更習慣別人叫她薇安，或者干脆連名帶姓林薇安。混血兒嘛，名字也得兼容并蓄。

“阮姨，就這個，磨中細。”薇安掏出幾張美鈔，手指凍得有點發紅。她媽是潮汕人，講究個“食不厭精”，連煮咖啡都鄙視速溶，非得是手磨現煮，說那才叫“有鍋氣”——雖然薇安老覺得這詞兒安咖啡上有點怪。

“好嘞！薇安小姐識貨！”阿阮麻利地接過錢，剛把豆子倒進磨豆機，一聲炸雷似的怒吼猛地從斜對面劈過來，驚得她手一抖，豆子撒了幾顆。

“丟雷老母！邊個敢偷我嘅嘢？！！”

聲音又怒又急，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粵語腔調，像砂紙磨過鐵鍋。

薇安眉頭一擰，循聲望去。是“福滿樓”。那家老字號粵菜館子，門臉兒古舊，招牌上的金漆都剝落了些。此刻，門口圍了一小圈人，探頭探腦的。吼聲的主人，福滿樓的老板陳伯，正像頭發怒的老獅子沖出來，臉膛漲得通紅，身上那件漿洗得發白的深藍唐裝扣子都崩開了一顆。他手里，還死死攥著一個空了的、巴掌大的檀木盒子，指關節捏得發白。

“艾米麗！系咪你！你個死女包！偷我秘方？！”陳伯眼睛噴火，直直射向街對面那家裝修新潮、大玻璃窗的店——“新亞洲風味FusionDelight”。玻璃門后，一個穿著剪裁利落黑色高領毛衣的年輕女人正走出來，是艾米麗。ABC，第二代移民，臉蛋漂亮，眼神卻像淬了冰。

“Whatthehell，陳伯？！”艾米麗踩著高跟皮靴快步過來，聲音又脆又利，英語夾著普通話，“你發乜神經？我偷你乜嘢秘方？我間店使偷你嘅嘢？”她下巴抬著，那股子不服輸的勁兒全寫在臉上。

“唔使扮嘢！我個‘潮汕秘制鹵水’嘅方子，鎖喺我床頭柜個暗格里！今朝一打開，冇咗！連埋嗰罐‘金不換’嘅種子！冇咗！”陳伯氣得渾身發抖，把空盒子舉到艾米麗鼻子底下，“成條街，就你成日話我啲嘢老土！話要‘創新’！唔系你偷，邊個咁得閑惦記我啲老嘢？！”

圍觀的人群嗡地一下議論開了。

“哎呦，福滿樓的鎮店之寶被偷啦？”

“陳伯那鹵水，確實是一絕啊…幾十年了吧？”

“艾米麗那丫頭片子，心氣兒是高，不至于吧？”

“難講哦，年輕人，為了出名啥干不出來…”

“嘖，新派和老派，又杠上了。”

阿阮也顧不上磨豆子了，踮著腳看熱鬧，嘴里嘖嘖有聲：“哎喲喂，要命了要命了，陳伯那方子可是他的命根子！”

薇安沒往前湊，就站在自己咖啡店這邊的屋檐下，冷眼瞧著。那雙淡茶色的眼睛飛快地掃過現場：陳伯暴怒，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是真急了；艾米麗一臉被冤枉的憤怒和不屑，拳頭攥緊了又松開；圍觀的，有老街坊皺著眉搖頭，有年輕游客舉著手機拍，還有隔壁墨西哥卷餅攤的迭戈，倚著門框，手里慢悠悠地轉著一小罐紅辣椒粉，眼神有點飄，不知道在想啥。

**秘方失竊。**薇安腦子里蹦出這四個字。不是錢，不是珠寶，是人家吃飯的秘方。這可比普通盜竊狠多了，砸人飯碗，斷人傳承。

她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空氣里，福滿樓那股子濃郁醇厚的鹵水香，似乎比往日淡了些？還是心理作用？

艾米麗被陳伯指著鼻子罵“數典忘祖”、“忘本”，氣得臉都白了，聲音拔得更高：“陳伯！我敬你是長輩！但你不能血口噴人！有證據嗎？你報警啊！讓警察來查！看看到底是誰偷了你的寶貝！我的店干干凈凈，不怕查！”她甩手就要往回走。

“查！一定查！”陳伯吼回去，胸口劇烈起伏，“我睇你點死雞撐飯蓋！（我看你怎么死鴨子嘴硬！）”

場面僵持著，像拉滿的弓弦，空氣里火藥味比鹵水味還濃。

薇安低頭看了看自己剛買的咖啡豆，又抬眼看了看那亂糟糟的中心。她本來只想買完豆子，回去沖杯熱咖啡，窩在沙發里看會兒書。可現在……職業習慣讓她心里那根弦也繃緊了。美食文化顧問？有時候更像是個靠鼻子和舌頭吃飯的偵探。這事兒，透著股邪乎勁兒。

她輕輕嘖了一聲，把圍巾又往上拉了拉，蓋住半張臉。麻煩，總是自己找上門。她剛抬腳想繞開這攤渾水，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福滿樓”里沖了出來，是陳伯的女兒美心，眼睛紅紅的，一把抓住了薇安的胳膊，手指冰涼，帶著哭腔：

“薇安！幫幫忙！這次…這次真出大事了！我爸他…有人想毀了他！”

薇安腳步一頓，被美心死死拽住。得，這下咖啡是喝不成了。她看著美心焦急的臉，又瞥了一眼還在對罵的陳伯和艾米麗，還有那群嗡嗡作響的看客。唐人街這鍋大雜燴，剛下鍋就炸了。

行吧。她心里那點看熱鬧的懶散勁兒瞬間收了。來吧，讓咱看看，這鍋湯里，到底混進了什么不該有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