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滿樓”后廚那股子經年累月腌入味的鹵香，今兒個徹底給攪和了?？諝饫镲h著的，是消毒水刺鼻的味兒，還有一股子…酸溜溜的、沒消化干凈的隔夜飯餿氣。

陳伯那張臉，已經不是漲紅了，是黑成了鍋底。他站在后廚門口，像尊怒目金剛，死死瞪著被救護車擔架抬走的熟客老王——老王這會兒倒是緩過來了，捂著肚子，臉色蠟黃，有氣無力地哼哼唧唧，眼神里還殘留著驚嚇。

“冇事？冇事點會嘔到撲街?。。]事？沒事能吐成那樣？）”陳伯嗓子都吼劈了，手指頭戳著剛被警察和衛生局的人采過樣的那鍋鹵水，“我嘅鹵水！幾十年嘅招牌！干凈過你塊面！點會搞到人嘔？！”他猛地一揮手，差點把旁邊一個放調料的架子帶倒，瓶瓶罐罐一陣叮當亂響。旁邊幾個幫廚的伙計縮著脖子，大氣不敢出。

薇安站在稍微靠后的地方，沒往里擠。她皺著鼻子，那消毒水和嘔吐物殘留的混合氣味實在算不上美妙。但她那雙淡茶色的眼睛，銳利得像探針，掃過一片狼藉的地面——幾灘還沒來得及完全清理干凈的穢物，顏色渾濁，里面似乎混著點沒消化完的…豆制品？還有幾片深色的、像是鹵肉的東西。重點不是這個。她視線最終落在灶臺邊沿，靠近那口惹禍的大鹵鍋旁邊，一點點不起眼的、深紅色的粉末狀東西，沾在油膩的瓷磚縫里。

**辣椒粉？**顏色很深，不像普通辣椒面。薇安心里咯噔一下。

“初步看是急性腸胃炎癥狀，具體原因要等化驗結果！”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衛生局工作人員皺著眉記錄，“這鍋東西，還有接觸過的所有食材、餐具，全部封存！”

“封！隨便封！”陳伯梗著脖子吼，脖子上青筋又暴起來了，“我陳炳昌行得正企得正！我倒要睇睇，系邊個黑心肝嘅想整死我！”他眼珠子一轉，那火苗子又“騰”地燒到了街對面，隔著窗戶都能感覺到那方向傳來的低氣壓?！鞍悾】隙ㄏ祦?！偷嘢唔成就落毒！蛇蝎心腸！”

他這聲吼，跟往滾油鍋里潑了瓢冰水似的，整個“福滿樓”里外，瞬間炸了鍋。

外面看熱鬧的還沒散干凈呢，一聽“落毒”倆字，嘩啦一下又圍上來，議論聲浪高了八度。

“我的媽呀！投毒？！”

“報警！趕緊報警抓人！”

“艾米麗那姑娘…不能吧？這么狠？”

“知人知面不知心??！為了搶生意，啥干不出來？”

“福滿樓這下真完了…”

就在這當口，一個瘦猴似的年輕伙計，大概是負責清理垃圾的，擠進人群，喘著粗氣，眼神有點飄忽，聲音不大卻像根針扎進喧囂里：“陳、陳伯…剛才…剛才老王吐之前，我好像…好像看見個人影，從…從后巷那邊，就是‘新亞洲’后門對著的那個巷口…慌慌張張跑出來，一晃就沒影兒了…”

轟——！

這話簡直就是往陳伯那堆怒火上澆了一桶汽油！

“睇到冇！睇到冇！”陳伯徹底瘋了，抄起手邊一個盛著半盆洗碗水的塑料盆，“哐當”一聲狠狠砸在地上，臟水濺得到處都是?！鞍?！你個殺人兇手！我同你冇完！”他像頭發狂的公牛，紅著眼睛就要往外沖，幾個伙計趕緊七手八腳死死抱住他。

“冷靜！陳伯！冷靜點！等警察！”

“放開我！我要去拆咗佢間黑店！”

場面混亂不堪。

薇安沒去攔陳伯，她的目光鎖在那個瘦伙計身上：“看清楚那人什么樣了嗎？男的女的？穿什么衣服？”

瘦伙計被她那雙冷靜得有點過分的眼睛一看，更緊張了，結結巴巴：“太…太快了…好像…好像是個男的？衣服…黑乎乎的吧？真沒看清…”

男的？薇安眉頭擰得更緊。艾米麗是女的。但她店里可有男幫工。

就在這時，“嗡…嗡…嗡…”薇安兜里的手機瘋了似的震起來，不是電話，是微信消息轟炸的動靜。她掏出來一看，屏幕上那個“華埠街坊一家親（500人）”的群，消息已經刷得飛起，紅色的未讀數字瘋狂跳動。

點開一看，好家伙，徹底炸群了。

**「臥槽！福滿樓出事了！有人吃鹵水中毒送醫了！」**（配了張遠遠拍的救護車照片）

**「真的假的？投毒？？？」**（驚恐表情）

**「@新亞洲風味艾米麗出來說清楚！是不是你干的？！」**（直接點名）

**「陳伯親口說的！看見有人從你家后巷跑了！你還敢抵賴？」**（憤怒表情）

**「@艾米麗為了搶生意不擇手段！你還是不是人？老祖宗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一個老派ID，語氣激烈）

**「放屁！@老古董你們血口噴人！證據呢？警察還沒說話你們就定罪？艾米麗姐不是那樣的人！」**（明顯是挺艾米麗的年輕人）

**「不是她還有誰？就她天天跟陳伯對著干！」**

**「就是！她那個店，搞得不倫不類，早就看不過眼了！」**

**「你們這是嫉妒！是排擠創新！」**

**「@所有人報警！必須報警抓她！這種人不能留在我們社區！」**

**「對！報警！把她店封了！」**

**「支持陳伯！抵制新亞洲！」**

文字、語音、表情包…各種憤怒、指責、猜疑、辯護、煽風點火，像無數條毒蛇在小小的手機屏幕上瘋狂扭動撕咬。線上，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已經白熱化。

薇安快速劃拉著屏幕，看著那些充滿戾氣的字眼，心里那股子煩悶勁兒又上來了。這味兒，比后廚那嘔吐物的餿氣還讓人難受。猜忌像瘟疫一樣蔓延，真相還一團模糊，人心已經先爛了。

她收起手機，抬眼?；靵y的“福滿樓”里，陳伯還在伙計的拉扯下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眼睛死死瞪著“新亞洲”的方向，恨不得噴出火來。外面圍觀的人群指指點點，表情各異，有憤怒，有恐懼，有看熱鬧的興奮。

**投毒未遂。**比偷秘方更狠，更毒。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商業競爭或者文化沖突了，這是要人命，是要徹底毀了“福滿樓”這塊招牌，毀了陳伯這個人！

薇安感覺后背有點發涼。這事兒，邪乎得有點過頭了。

她下意識地又瞥了一眼灶臺邊沿那點可疑的深紅色粉末。剛才衛生局的人取樣，好像沒注意到這個角落？

正琢磨著，胳膊又被一只冰涼顫抖的手抓住了。是美心。她臉色比紙還白，眼睛腫得像核桃，嘴唇哆嗦著，聲音帶著哭腔，壓得極低，卻像錘子砸在薇安心上：

“薇安…求你…這次真不是小事了！我爸…我爸他快瘋了！這店就是他的命！有人…有人不光要偷他的命根子，這是要他的老命啊！幫幫我…只有你能…”

美心的手指冰涼，力道大得驚人，指甲幾乎要掐進薇安肉里。那眼神里的恐懼和絕望，不是裝的。

薇安低頭看了看自己被死死攥住的胳膊，又抬眼看了看這亂成一鍋粥、猜忌和敵意四處彌漫的場面。買杯咖啡？看書？呵。

她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消毒水、嘔吐物殘余、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陳伯老鹵水最后倔強的復雜氣味，猛地沖進鼻腔。

行。這渾水，蹚定了。

她反手輕輕拍了拍美心冰涼的手背，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讓人莫名心定的力量，盡管她自己心里也繃著一根弦：“別慌。先告訴我，除了配方和種子，你爸最近，還丟過什么特別的東西沒有？或者…得罪過什么人？**任何**人。”

她特意加重了“任何”兩個字。目光，卻再次飄向灶臺邊那抹刺眼的深紅。

**辣椒粉…墨西哥卷餅攤…迭戈…**剛才混亂中，那個倚著門框轉辣椒粉罐子的身影，在她腦子里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