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滿樓”后門那條窄巷子，味兒可真是夠“多元”的。垃圾桶餿水、隔壁越南粉店飄出來的魚露腥、還有一股子若有若無的…貓尿騷。薇安踩著一地油膩膩的污水漬，皺著眉，盡量不去看墻角那幾灘可疑的深色痕跡。

陳伯那間所謂的“密室”，其實就是他緊挨著臥室的一個小儲藏室，藏在一排掛滿臘腸的架子后面。門是扇老舊的木板門，門軸銹得厲害，推開時發出“嘎吱——”一聲瘆人的呻吟，像是在抗議被強行撬開的鎖頭——鎖舌那兒有明顯的硬物撬痕，粗暴得很。

一股濃烈到嗆鼻的陳舊氣味撲面而來。灰塵、樟腦丸、還有…無數種香料陳年累月混雜發酵后，沉淀下來的，一種近乎凝固的、復雜又沉重的“舊時光”的味道。薇安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美心跟在后面，臉色還是白得嚇人，小聲說：“就…就這里了。我爸的寶貝，都放這兒?！?/p>

手電光柱刺破昏暗?？臻g很小，堆滿了雜物：蒙塵的老式算盤、一摞摞泛黃的賬本、褪色的老照片裝在相框里……但最顯眼的，是一個固定在墻上的、同樣被撬開的**小檀木壁龕**?？帐幨幍?，像個張著嘴的黑洞。

“配方紙，還有裝‘金不換’種子的那個小陶罐，原來就放這兒?！泵佬闹钢邶悾曇魩е耷?，“我爸每天睡前都要看一遍才安心…”

薇安沒說話，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視。壁龕邊緣有點木屑，是撬的時候崩下來的。地面灰塵很厚，但靠近壁龕下方，有幾個模糊的腳印，看大小和鞋底紋路，像是個男人。她蹲下身，湊近了看?；覊m里，除了腳印，似乎還沾著幾?！浅＜毿〉摹⑸罴t色的顆粒？

**又是紅色。**和灶臺邊沿那粉末顏色很像。

她小心翼翼地用隨身帶的證物袋和鑷子，把那幾粒微塵般的東西收起來。指尖捻了捻，質感有點硬，帶著點…煙熏火燎的粗糲感？不是普通的辣椒粉。

“除了配方和種子，還有其他東西被動過嗎？”薇安站起身，問美心。手電光掃過角落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舊木箱。

“好像…沒有?！泵佬牟淮_定地搖頭，“我爸就寶貝這兩樣，其他都是些老掉牙的雜物。”

薇安走過去，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拂開木箱蓋上的浮塵。箱子沒鎖。掀開蓋子，里面是些更舊的東西：幾件疊得整整齊齊但明顯過時的女式唐裝（料子很好）、幾本線裝的潮州戲文唱本、一個用紅布包著的…神主牌？還有幾個空的、同樣精致的小陶罐，罐底貼著發黃的標簽紙，字跡娟秀，寫著“桂皮（汕頭西郊）”、“八角（揭陽老鋪）”、“丁香（南洋貨）”…

**全是香料。**產地標注得清清楚楚。薇安的心猛地一跳。這箱東西，像是某個女人畢生珍藏的味覺記憶。

“這是我媽的東西…”美心聲音哽咽了，“她走了十幾年了…我爸一直留著，動都不讓別人動?！?/p>

薇安輕輕蓋上箱蓋。陳伯的固執守舊，對“正宗”近乎偏執的維護，根源在這里。這間小小的儲藏室，不僅是他的藏寶室，更是他鎖住過去、拒絕改變的堡壘。那被偷走的配方和種子，不只是秘方，是他和亡妻、和遙遠故土之間，最后的、最頑固的臍帶。

“走吧?！鞭卑猜曇舻统?。線索在灰塵里，也在人心上。

剛走出儲藏室那令人窒息的舊時光氣味，迎面就撞上剛從外面吼了一圈回來的陳伯。老頭眼睛還是紅的，像頭困獸，看到薇安從“密室”出來，那股子無處發泄的邪火“噌”地又上來了。

“你！睇完未??？睇到乜嘢??？”他語氣沖得很，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上下打量著薇安，“一個鬼妹（洋婆子）樣嘅女仔，識得乜嘢我哋啲老規矩？識得乜嘢系‘金不換’嘅珍貴？唔好喺度裝神弄鬼！”

“爸！”美心急了，“薇安是來幫我們的！她懂這些！她媽媽是潮汕人！”

“潮汕人？”陳伯嗤笑一聲，渾濁的老眼掃過薇安那張明顯混血、輪廓更偏歐式的臉，還有那雙淡茶色的眼睛，鄙夷幾乎要溢出來，“生得出咁嘅女？咪扮曬嘢啦！我睇佢同對面嗰個艾米麗冇咩分別！都系食洋人飯，唔知祖宗系邊個嘅數典忘祖之輩！幫？唔好幫倒忙就阿彌陀佛了！”他袖子一甩，看都不再看薇安，氣哼哼地往前面店面去了，嘴里還嘟囔著“靠人不如靠己，等差佬（警察）”。

薇安站在原地，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垂在身側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陳伯那刀子似的粵語，每一個字都精準地戳在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上——**不夠中國**。這張臉，這個身份，在這個固執的老人眼里，本身就是一種原罪，一種背叛?；煅獌旱膶擂翁幘?，第一次以如此赤裸的敵意砸在她面前。

美心又急又氣又尷尬，都快哭了：“薇安，對不起…我爸他…他就是個老頑固！說話難聽，你別往心里去…”

“沒事。”薇安打斷她，聲音恢復了那種近乎刻意的平靜，但眼底深處有什么東西沉淀了下去，更冷，也更硬。“習慣了?！彼_往外走，“我去趟自己工作室，分析點東西?！?/p>

剛走出“福滿樓”后門，那股子巷子里的混合怪味又涌上來。薇安煩躁地吐了口氣，想把陳伯那些話連同這糟糕的空氣一起吐掉。

“喵嗚…”一聲又輕又啞的貓叫，從腳邊傳來。

薇安低頭。是那只老貓“阿福”。它不知什么時候溜過來的，正蹲在墻根一個相對干凈的破紙箱上，歪著那顆毛茸茸的大腦袋，黃綠色的眼睛幽幽地看著她。那眼神…怎么說呢，不像普通貓的警惕或好奇，倒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帶著點古老的漠然和一點點…憐憫？

薇安蹲下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阿福沒躲，反而用腦袋蹭了蹭她的指尖，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呼嚕聲。那粗糙溫暖的觸感，奇異地驅散了一點陳伯帶來的寒意。

“你也覺得他是個老頑固，對吧？”薇安低聲對著貓說，有點自嘲。阿福當然不會回答，只是又蹭了蹭她。

薇安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眼神重新聚焦。陳伯的偏見是他的事。案子是案子。那幾粒深紅色的顆粒，還有那煙熏火燎的粗糲感…墨西哥？迭戈？

她最后看了一眼對她“虎視眈眈”的“福滿樓”后門，又看了看腳邊慵懶舔爪子的阿福。

“走了。”她低聲說，不知是對貓說，還是對自己說。

這條路，注定兩邊不討好。一邊是陳伯根深蒂固的“非我族類”的懷疑，另一邊，可能是艾米麗的ABC圈子的審視，甚至迭戈那種文化被輕視后的敵意…

她裹緊了圍巾，快步走出巷子，朝著自己那個小小的、混雜著咖啡香和異國香料氣息的工作室走去。身后，阿福跳下紙箱，悄無聲息地跟了幾步，然后蹲在巷口，像個沉默的守望者，黃綠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亮得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