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宴散后,二房院內燭影搖紅。
嚴氏纖纖玉指正為江二老爺揉著肩頸,忽而輕聲道:“老爺,妾身有樁心事......”
江二老爺閉目養神,漫不經心道:“你我夫妻,但說無妨。”
“蘭兒眼看到了議親的年紀。”嚴氏手下力道更柔,“在青州頂多許個商戶人家。不如......讓她隨二妹妹進京?不求高門大戶,若能許個讀書人......”她聲音漸低,“萬一有她姑母那樣的造化,日后也好幫襯她兩個兄長。”
江云逸倏地睜眼:“二妹妹倒是提過,要帶淑言進京教養。”他方才恍惚間將“蘭兒”聽作了“言兒”。
“什么?”嚴氏指尖一顫,聲調陡然拔高,“我說的是蘭兒!淑言那丫頭畏手畏腳的,帶出去豈不丟人現眼?”
“荒唐!”江云逸猛地坐直身子,“淑言才是你我嫡親的血脈!她姑母要接,也是接親侄女,你竟想讓個外人去?”
嚴氏急得絞緊帕子:“蘭兒自幼就在咱們身邊,老爺還當她是外人?總之淑言不成,必須是蘭兒!老爺您想想......”
“住口!”江云逸拍案而起,眼中盡是難以置信,“當年那樁偷龍轉鳳的勾當,我容你將仇人之女養在膝下已是仁至義盡!你莫非中了邪?親生骨肉不疼,反倒替外人算計起自己女兒來了?”
燭花“啪“地爆響,映得嚴氏面色忽明忽暗。她咬著唇低聲道:“蘭兒自幼養在我跟前,知冷知熱的。哪像淑言......總與我隔著心......”
這話像捅了馬蜂窩。江云逸一把拂落案上茶盞,瓷器碎裂聲驚得檐下宿鳥撲棱棱飛起。
“好一個知冷知熱!”他氣得渾身發抖,“當年那毒婦調換嬰孩,你可曾想過淑言在她們手里過的是什么日子?如今你倒心疼起仇人的種來了!明日我就去和給二妹妹說,淑言進京——至于那個淑蘭,老老實實就給她說戶人家,給她一份嫁妝,如若不然,就送還她親生老子娘便是!”
嚴氏望著丈夫拂袖而去的背影,眼淚“吧嗒“砸在繡鞋上。
江二老爺踏著月色回到前院書房,重重地坐在太師椅上。燭火搖曳間,他忽然想起剛歸家那幾日——嚴氏總帶著淑蘭在他跟前說淑言的閑話,什么“性子孤僻“、“討巧賣乖”、“不懂禮數“。
這些年他在外打理生意,雖知嚴氏待淑言不算親厚,但想著有老太太鎮著,總不會太過分。
如今看來,倒是他太想當然了。
案頭還放著半盞冷茶,正是淑言送來的“碧潭飄雪“。
“二妹妹說得對。“他喃喃自語。
壽宴前兩日,妹妹就私下同他提過,想帶淑言去京城。說清丫頭與淑言投緣,兩個小姑娘整日在院里琢磨新鮮玩意,還嚷嚷著要合伙開鋪子。
當時他還笑說:“兩個閨閣姑娘開什么鋪子?“
二妹妹卻神秘一笑:“大哥可嘗過淑言制的'碧潭飄雪'?“
青瓷盞中碧湯清透,茉莉似雪,花香入水卻不奪茶味,余韻悠長。這樣的好茶,竟是自己那個在府里默不作聲的小女兒所制。
“糊涂!真是糊涂!“江二老爺猛地拍案,震得茶盞叮當作響。嚴氏竟被豬油蒙了心,放著明珠不要,偏要去捧那魚目。
窗外竹影婆娑,恰如他紛亂的思緒。當年那個被調包的嬰孩,在鄉下吃了多少苦?回府后又受了多少冷眼?他這做父親的,竟被枕邊風迷了眼,險些又辜負了這孩子......
“老爺,五小姐求見。”
門外小廝話音未落,江淑蘭已經踉蹌著撲了進來。她雙膝重重砸在青石地上,淚珠子斷了線似的往下墜,“爹爹!“三個響頭磕得震天響,“都是女兒癡心妄想,千錯萬錯都是女兒的錯!娘親只是心疼女兒,求您千萬別和娘親置氣啊!”
外頭又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兩個兒子一前一后闖進來,齊刷刷跪倒在妹妹身側。
江元照挺直腰板:“蘭兒雖不是您親生,可到底在咱們府上養了十幾年。這些年的朝夕相處,難道還抵不過那點血脈?我們兄弟早把她當親妹妹看待,父親為何非要這般區別對待?”
江元杰更是激動:“蘭兒從小懂事孝順,對您和娘體貼入微,哪點比不上那個整日哭喪著臉的江淑言?娘親又何曾虧待過她分毫?”
江淑蘭膝行幾步,拽住江二老爺的衣角:“爹爹,女兒自知罪孽深重,讓妹妹受了多年苦楚,您怎么樣對我都是應該的,可娘親只是心疼我而已,一切都是因為我,您氣就氣我,別氣娘親好不好。”
“爹!”江元杰還在爭辯,“蘭兒當時不過是個襁褓中的嬰孩,她又能知道什么?這些如何能怪到她頭上......”
江二老爺聞言更是怒不可遏,茶盞重重砸在地上,碎瓷四濺。他們說得倒輕巧,難道淑言當年就不是襁褓中的嬰孩?怎么不見他們為親妹妹說半句公道話?這些年來,他們何曾真心把淑言當作親妹妹看待過?
“滾!統統給我滾出去!”老爺子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門口的手都在打顫,“再多說一個字,家法伺候!”
兩個兒子見父親動了真怒,這才不情不愿地攙著哭成淚人的江淑蘭退了出去。屋內重歸寂靜,只剩下滿地狼藉和老爺子粗重的喘息聲。
海棠院這邊,對二房的鬧劇全然不知。
秦清清捧著青瓷茶盞,指尖輕輕摩挲著盞沿:“婉兒,嘗嘗這次新做的糕點味道如何?“
秦清婉垂眸看向案上的小碟——素白瓷碟里臥著幾枚碧色團子,宛如初春新發的嫩芽。她拈起一枚,指尖傳來恰到好處的綿軟觸感。
輕咬一口,先是清冽的茶香在唇齒間綻開,外層糯米皮的柔韌與內里紅豆餡的綿密層層交疊。抹茶的微苦巧妙中和了甜膩,咽下后喉間還留著若有似無的茶韻,像是咽下了一整個江南的煙雨。
“這...”秦清婉眼睛一亮,“這是...抹茶糯米糍?”秦清婉眼中閃過驚喜。她記得長姐和淑言姐姐說過這種吃食,是用茶粉做出來的,沒想到淑言姐姐竟能做得這般好。
“正是。”秦清清笑說。
江淑言期待的說:“還缺個好名字。”
“這個不難。”秦清婉執起狼毫,在素箋上行云流水地寫下幾行:
「碧玉團」
“碧玉妝成糯米香,茶煙輕繞指間涼”
「青糯雪」
“青糯含雪,一口春煙”
「綠云糕」
“綠云輕裹,軟糯藏春”
「春糯吟」
“一捧春糯吟茶韻,齒間猶帶落花風”
江淑言望著這幾個名字,眉間舒展:“個個都好,倒叫不知如何選了。”她指尖在“碧玉團”上頓了頓,又撫過“春糯吟”,眼底漾起淺淺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