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二房少爺江元杰傷勢稍愈，剛能下床便急著尋江淑蘭。他踉蹌著走遍后院，卻連人影也沒見著，只得去尋江元照。

江元照這些日子正跟著父親學做生意，頭也不抬地回道：“淑蘭不是隨母親去外祖母家了嗎？”他手里撥著算盤珠子，噼啪作響。

江元杰將信將疑，只得暫且作罷。

只是每想起江淑言跟著二姑母去了京城這事，便恨得牙癢癢。

待他傷勢痊愈那日，恰逢母親從外家歸來。他再三追問，終于得知淑蘭竟被遠遠送走了。這消息猶如晴天霹靂，少年當場紅了眼睛，“送走了？送到哪兒去了？”江元杰一把攥住母親的衣袖，指節都泛了白。

母親支支吾吾還是說了出來，他頓時紅了眼。轉身抄起案上的青瓷花瓶就往地上砸，碎瓷片濺了一地。接著是茶具、筆洗、硯臺......能砸的都砸了個干凈。最后他沖進賬房，撬開錢匣子抓了把銀票，頭也不回地沖出了江府大門。

暮色里，少年單薄的身影騎著馬在官道上狂奔，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定要把淑蘭找回來。

江老太太聽聞江元杰竟敢搶了銀錢、奪了馬匹私自離府，登時怒不可遏，手中沉香木拐杖重重一杵，震得滿堂寂靜。

“好個無法無天的孽障！”老太太當即命人將嚴氏押來，劈頭蓋臉便是一頓訓斥：“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為了個外人目無尊長，無法無天！”

嚴氏跪在青石地上，冷汗浸透了里衣，她在兒子問自己的時候，本來是不想告訴他的，可到底是她親手養大的總歸還是不舍得，這才告訴了他，可誰知這孩子就跑去找她了呢。

她剛想為江元杰辯解，老太太已冷笑著打斷：“既然不會管教子女，就回你嚴家重新學學規矩！”說罷一揮手，兩個粗使婆子立刻架起嚴氏往外拖。

可憐嚴氏歸家才一日，就被塞進馬車送回嚴府。嚴老太太見女兒去而復返，驚聞緣由后氣得眼前一黑，當場暈厥過去，嚴府頓時亂作一團。

二老爺小兒子去找江淑蘭了，又驚又怒，當即點了十來個健仆，親自帶隊追拿。臨行前對長子江元照厲聲道：“你給我守好家門，若敢學那孽障......”話未說完，眼中寒光已讓元照遍體生涼。

而江元照站在廊下，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拳頭攥得咯咯作響。他何嘗不想縱馬而去？何嘗不想把蘭妹妹找回來？可他是二房的長子，他不能任性，更不能像弟弟那樣恣意妄為。

老太太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冷眼一橫，厲聲道：“元照！你是要學那混賬東西，讓整個江府淪為笑柄嗎？”

他緩緩跪地，額頭抵在冰冷的石階上，指節因攥得太緊而泛出青白。

“孫兒……不敢?！?/p>

可胸腔里那顆心，早已被撕成了兩半。

那日，尤淑蘭被強押上馬車時，指甲死死摳著車轅，直到掰斷了半片指甲才被婆子們硬生生掰開手指塞進車廂。一路上，她試過哭求、絕食甚至佯裝發病，可那些押送的婆子個個冷面鐵心，任她如何折騰都不為所動。

車簾外景色漸變，熟悉的青州城廓化作遠山淡影。待馬車駛入甜水灣地界時，道旁桑田泛著翠綠，可江淑蘭只覺得滿目荒涼——她終究還是被扔回了這個骯臟的泥潭。

自江淑言被接走后，尤老太太便帶著兒子尤大牛像嗅到血腥的螞蟥，一次次偷偷摸到江府找尤淑蘭。

尤淑蘭那時戰戰兢兢，唯恐被江家厭棄，只得不斷撒嬌賣乖攢下銀錢打發他們。這些年尤家吸著她的血，竟在村里蓋起二進青磚院，置下三十畝水田，連山頭的林子都買了一片，儼然成了甜水灣的新富。

押送婆子冷眼瞧著尤家一切，鼻子里哼出一聲：“倒是會享現成福?！鞭D身將包袱往尤老娘跟前一丟，厲聲道：“老太太吩咐了，好生看著你們家'千金小姐'。若再讓她往青州城跑——”婆子陰冷的目光掠過新漆的門楣，“便叫你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破家滅門！”

尤老太太嚇得腿軟，連連稱是。待江家馬車揚塵而去，她轉頭看向呆立當場的尤淑蘭，臉上褶子堆出個古怪的笑：“蘭丫頭既回來了，就安心當尤家小姐吧?！闭f著便先回了院子。

尤淑蘭站在尤家新砌的青磚院子里，繡鞋踩在夯實的黃土地上，鞋尖綴的珍珠沾了灰。二進的大宅子，雕花的門窗，在甜水灣村民眼里已是頂天的富貴，可對她而言——連江家下等婆子住的倒座房都不如。

她的生母王氏顫巍巍地來到她的跟前，顯然之前是從灶房出來的，圍裙上還沾著麩皮，粗糙的手指在衣角絞了又絞。

這是她頭一回見著十月懷胎生下的三女兒，小姑娘通身的氣派像畫里的仙童似的，緞子般的烏發，白玉似的臉盤，連皺眉的神態都透著貴氣。

“蘭、蘭姐兒......”王氏剛開口就哽咽了，眼淚順著曬紅的臉頰滾下來，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跡。她顫抖著想撫摸女兒的臉，卻在看見指甲縫里的污垢時，觸電般縮回手往衣襟上猛擦。

尤老娘冷眼瞧著，手里攥著的煙袋鍋子磕在門框上，“鐺”地一聲響。

她和兒子尤大牛對視一眼，兩人明白這是被趕回來了，以后的財路斷了，他方才還佝僂著腰裝老實，此刻卻像頭被搶了食的豺狗，紅著眼瞪向尤淑蘭：“沒用的東西！”二個拖著鼻涕的男孩學父親的樣子齜牙咧嘴，新裁的細布衣裳下露出黝黑的腳脖子。

淑蘭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為什么？

為什么偏偏是她要承受這樣的命運？

為什么她要是這些人的骨血？為什么她的生父是這樣一個貪婪猥瑣的鄉野村夫，那雙眼睛永遠閃爍著算計的光芒？為什么她的“兄弟”們活像田埂邊未開化的野草，渾身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土腥味？

恨意在胸腔里翻涌，如同毒蛇吐信。

她恨江淑言那個賤人，她就應該在這個地方爛一輩子，憑什么能去京城；恨秦清清為什么那么好命，還有江云逸那個虛偽的奸商，老太太那個心狠手辣的老虔婆，一個個都該死！

最可恨的便是嚴氏那個口蜜腹劍的毒婦，嘴上說著把她當親生女兒，轉身就能由著人把她推入火坑。

還有江家那對兄弟——什么“唯一的妹妹”，什么“永遠護著你”，統統都是騙人的鬼話！

尤淑蘭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眼底的寒光比臘月的冰凌還要刺骨，既然命運待她如此不公，那她就親手討回這個公道！

可她卻忘了——

這本就是她該在的地方。

那十幾年的富貴日子，不過是她奶奶處心積慮偷來的。她鳩占鵲巢，享受著本該屬于別人的錦衣玉食，如今不過是物歸原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