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江氏攜著三個女兒到江三老爺江云楓府上做客。

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探望萬氏。萬氏自三年前小產后一直未能再有身孕，心中甚是焦慮。三年來不知尋訪了多少名醫，服了多少湯藥。

她心中感念婆婆和夫君從未催促，甚至連納妾的念頭都不曾有過。上月回青州時，娘家母親又為她尋了位專治婦人癥候的圣手。大夫診脈后說她身子已無大礙，許是思慮過甚反而不易受孕。

娘家嫂子也寬慰道：“凡事講究個緣分，強求不得。”萬氏這才漸漸放下執念，停了湯藥。誰知心結一解，反倒有了喜訊。雖知未滿三月不宜聲張，但她實在按捺不住喜悅，便悄悄告訴了姑姐江氏。

江氏聞訊大喜，當即帶著女兒們前來探望。江淑言曾在尤家見過王氏害喜的模樣，如今正值金秋，各色時令鮮果上市，她便親手腌制了許多果脯蜜餞帶來。

“言丫頭真是貼心，我這幾日正饞酸的呢。”萬氏拈了顆果脯含在口中，眉眼間盡是笑意。

“愛吃酸的？”江氏聞言眼睛一亮。

萬氏頓時羞紅了臉，輕聲道：“也不是單愛吃酸的...有時也想吃些甜的，偶爾又饞辣的...”

一旁的江云楓笑著插話：“婦人懷胎時口味多變，原就說不準的。單憑口味斷男女，未必作得準。”

“去去去，我們女人家說話，你個大老爺們湊什么熱鬧？”江氏佯裝不悅地揮手，“該忙什么忙什么去，難不成我還能把你媳婦兒吃了？”話雖如此，眼中卻含著笑意，分明是見弟弟這般疼惜妻子，心里是欣慰的。

秦清清和秦清婉見三舅舅被說得耳根微紅，都忍不住用帕子掩著嘴角偷笑。

江云楓在小輩面前不好與姐姐斗嘴，只得故作嚴肅地輕咳一聲，起身道：“我去前院看看。”說罷便背著手往外走，背影瞧著倒有幾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待弟弟走遠，江氏這才拉著萬氏的手，語氣柔和下來：“雖說你素來不是個嬌氣的性子，但該注意的還是要多注意，別逞強操持家務，該歇就歇著。”

萬氏溫順地點頭：“二姐放心，我都記下了。”

江氏眼中笑意更深：“娘若是知道了這喜訊，怕是要高興得連夜派人送補品來。”

在江府用過晚膳后，母女幾人方才回到秦府。

秦清清一進門就拉著江淑言往自己院子里走。自打江淑言的胭脂鋪子開張后，因走的是實惠路線，貨好價優，生意一直紅火。而秦清清這邊卻有些忐忑——她為了開酒樓，不好再向母親討要鋪子，便東挪西湊地自己盤下了一間店面，幾乎把全部積蓄都投了進去。如今荷囊空空，她心里難免發虛，生怕酒樓經營不善，血本無歸。

“好妹妹，你再幫姐姐瞧瞧，這酒樓可還有哪里需要改進的？”秦清清拉著江淑言坐下，將酒樓圖紙鋪開，語氣里透著幾分急切。

江淑言見她這般模樣，不由抿唇一笑：“姐姐莫急，我且仔細看看。”她低頭細看那酒樓布局圖，指尖輕輕點了幾處：“這前廳的布置要更加雅致些，這后廚到雅間的路徑也得再理順些，免得傳菜時耽擱了。”

秦清清連連點頭，提筆記下。忽又想起什么，蹙眉道：“可這般改動，怕是要多費不少銀錢......”

“姐姐糊涂了。”江淑言輕聲道，“這些地方省不得。不如這樣，我那胭脂鋪子這個月盈余不錯，先挪些給你應急。”

秦清清眼眶一熱，握住她的手：“這如何使得......”

“自家姐妹，說這些做什么。”江淑言拍拍她的手背。

正說著，忽聽外頭傳來腳步聲。秦清婉掀簾進來，手里捧著個錦盒：“長姐和淑言姐姐在這兒說什么體己話呢？”

“還能是什么......”秦清清輕嘆一聲，將自己的憂慮娓娓道來。

秦清婉聽完，心頭頓時泛起一陣酸澀。蓉姨娘前些日子將她的私房錢都拿去置辦了田產，如今長姐遇到難處，自己卻幫不上忙。她咬著唇，指尖無意識地絞著帕子。

秦清清見妹妹蹙眉不語，便知她心中所想，溫言道：“婉兒，你也來幫我瞧瞧。你素來心細，定能看出些門道。”

秦清婉聞言眼睛一亮，忙湊上前去。三姐妹頭碰頭地研究著圖紙，時而爭論時而輕笑。燭光映著她們年輕的臉龐，在窗紙上投下親昵的影子。

誰也沒注意到，此刻屋頂上正坐著一位不速之客。

齊世恒斜倚在青瓦上，嘴角噙著笑。夜風拂過他的衣袂，卻吹不散他心頭那抹暖意。他雖不解秦家大小姐為何這般癡迷經商——當真如她所言那般愛財如命？可聽著秦二小姐溫軟的出謀劃策，他心頭就像化開了一勺蜜。

終究，秦二小姐是與眾不同的。

筠風雅筑的雅間里，陳宥安手中的茶盞微微晃動，清碧的茶湯在杯沿蕩起細碎的漣漪。他原是想來看看秦家大小姐經營的茶樓，卻不想竟在此撞見了四殿下。

那人一襲玄色錦袍，腰間玉帶生輝，正帶著幾個隨從往二樓雅間走去。陳宥安下意識攥緊拳頭。

按理說，現在的他與四殿下非但無怨，反而交情不錯。可那些夢魘太過真實——暗無天日的地牢，鐵鏈碰撞的聲響，還有那人嘴角噙著的殘忍笑意......

可就算如此，他還是忍不住也跟著上了樓，進了雅間。

“少爺？可是茶水不合口味？”青墨聲音將他驚醒。

陳宥安這才發覺后背已沁出一層冷汗。他勉強扯出一抹笑：“茶不錯。”

青墨見自家少爺面色煞白，額角還沁著細汗，忙上前低聲道：“少爺可是身子不適？要不咱們先回府歇著？”

陳宥安此刻確實無心品茶，正欲點頭應下，不料剛推開雅間的門，迎面就撞上了那道令他心悸的身影——四殿下蕭懷瑾正帶著隨從門前走過。

“宥安？”蕭懷瑾挑眉，目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你也來飲茶？怎么臉色這般難看？可是舊疾未愈？”

那溫潤的嗓音在陳宥安聽來卻如驚雷炸響。他強壓下翻涌的恐懼，不動聲色地后退半步，規規矩矩行了一禮：“多謝殿下掛懷。學生只是聽聞京城新開了家別致的茶樓，特來一觀。”

蕭懷瑾若有所思地打量著他緊繃的肩線，卻體貼地沒有多問。

“學生突感不適，先行告退。”陳宥安又施一禮，腳步匆匆地下了樓。直到馬車轆轆駛離茶樓，他才像斷了線的木偶般癱軟在車廂里，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青墨遞上帕子，憂心忡忡：“少爺您這是怎么了？”

陳宥安閉目不語。只有他知道，這是怎么了——這是刻在魂魄里的戰栗。方才蕭懷瑾腰間那柄鑲著墨玉的佩劍，與夢中挑斷他手筋的那把，分毫不差。

此刻茶樓之上，蕭懷瑾摩挲著劍柄上的墨玉，望著遠去的馬車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