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玄陽子的調停下,雙方暫時止戈。
我們暫居松云間,一邊療傷一邊等著玄陽子處理的結果。
松云間是我的舊居,前往魔域之前,我一直住在這里。
百年時光已過,本以為院落早已破敗,荒草叢生,卻沒想到這里與我走之前一模一樣,好像我只是出了趟門。
要說唯一的不同,就是當初我親手栽下的小樹苗已變得華蓋亭亭。
夕陽西下,長風漸起,一件披風輕輕搭在肩上。
我不用回頭便知道是柏志卿,過去他經常如此替我披衣。
“風冷,你身上有傷,別在這兒站著了。”
他遞給我一個白瓷小藥瓶。
蓬萊仙府匯聚天下至寶,藥材自然也是上好的。
白得的便宜干嘛不要。
我接了過來,服下藥丸。
又是一陣風,頭頂一陣“簌簌”聲,桃花像雨一樣飄零而下。
他隨手替我拂去落在肩頭的花瓣。
“這株桃花樹是……”
“是你當年從人間帶回來的那株。”
“人間的桃花樹,怎么會活上百年?”
他頓了頓,移開目光:“無非注入些靈力,費些功夫罷了。”
我抿了抿唇。
要維持這樣一顆冠蓋及頂的百年老樹,所耗費的靈力何止些許。
這株桃花樹陽壽早已盡,是無法從陽光、雨露和土壤中吸收養分的,如今仍這般生機勃勃的,必定要每日輸送靈力,強行延續壽命。
“何苦呢?這棵桃花樹早就該亡了。”
他抬頭望樹,落英繽紛。
“我在,它就可以不亡。”
斑斕云霞點亮了他的眸子,里面燃燒著火焰。
赤誠熱烈的模樣,一如往昔,他跟在我屁股后頭,追著要與我一較高下。
“謝謝。”我心有不忍。
他露出了見面后第一抹笑容,笑容很盛。
心中似是攢了很多話,見我態度緩和,便竹筒倒豆子般興沖沖地一一說與我聽:
“曜曜,你此番回來便不要走了,有家的人何苦要在外漂泊?”
“聽說你落難時,是歡顏齋一位師父救了你。他活著時我未能感謝,現下只能亡羊補牢,替他在凌霄塔內立碑刻字,歌功頌德。”
“他在世時,以普度世人為己任,一心想振興歡顏齋,收留天下苦命人。我跟宗主說,將歡顏齋吸納入蓬萊仙府門下。”
“歡顏齋無名無勢,憑你們三人難成大事。你的天資、修為,放眼天下,無出其右。當年你僅僅閉關三天,玄骨就出世了。鳳羽扇是上古神兵,當世它唯一認主的人便是你。你的天賦太高了,旁人只能仰望你,無法效法你。”
“況且你向來我行我素,任意瀟灑,經營門派之事細微繁瑣,牽一發而動全身,恐非你所能。”
“有了蓬萊仙府做支撐,府內眾長老弟子幫扶,還有我在,你不用擔心,我敢斷言,下一個百年,歡顏齋必能發揚光大,老師父的在天之靈也能安息了。”
修仙門第派系復雜,同氣連枝。若能背靠蓬萊仙府,自然事半功倍。法寶、仙草,蓬萊仙府樣樣不缺,歡顏齋自然也能撿些對方不要的。
柏志卿愿意牽線搭橋,確實是為歡顏齋的未來考慮,費了心了。
可惜我不要。
見我神色冷下來,柏志卿收住話茬,一臉不解。
我將披風解下,丟給他:“柏志卿,歡顏齋里有我們三人,不用你費心。”
他捧著披風,看著我:“曜曜……”
“你有沒有想過,在蓬萊仙府的羽翼下發展起來的,到底是歡顏齋,還是蓬萊仙府的附屬?”
“還有,你不要自作主張為老和尚立碑留名,他為人淡泊名利,你以為能移名凌霄塔是對他的恩賞,其實他壓根看不上!所謂的凌霄塔也好,禁術法陣也好,只是你們自娛自樂的玩具罷了。”
“另外,你憑什么說我管理不好門派。我能飛升成神,能擊敗窮奇,自然就能帶領歡顏齋。”
“歡顏齋不做蓬萊仙府的附庸,不但如此,我還要它取而代之!”
柏志卿眼中燃起怒氣。
蓬萊仙府的弟子,將門派榮耀看得無比重要,若不是念在同門情誼上,只怕我們早就刀劍相向了。
“曜曜你未免也太狂妄自大了,蓬萊仙府傲立于世上千年,為天下宗門之首,歡顏齋開山不過短短百年,老師父更是無名無姓之輩,連蓬萊仙府的門檻都夠不上。這些都不提,歡顏齋內的弟子,滿打滿算也就你們三人。要錢錢沒有,要人人沒有,這樣的宗門聞所未聞。”
“如此情形,維系生存尚且艱難,還說什么百年之內取蓬萊仙府而代之,根本是癡心妄想!”
翌日,八大門派宗主齊聚聚賢堂。
在玄陽子的撮合下,蓬萊仙府愿意將玉泉宮內的靈草全數送給歡顏齋,作為魔丹的等價交換。
此舉可稱得上大方了,靈草不易得,蓬萊仙府玉泉滋養下的靈草更是上上之品。對歡顏齋本就一窮二白的破落宗門而言,無異于是發了一筆橫財。
我拒絕了。
鼎劍峰的峰主脾氣火爆,率先跳出來指責:“小小一個歡顏齋,胃口倒挺大的,玉泉宮的靈草瞧不上,難道還要天祿閣的秘籍,乾坤庫的法器嗎?干脆把我鼎劍峰送給你算了!”
我微微一笑:“便是你們八大門派齊齊投入我歡顏齋門下,也不夠換我師父一條命的。”
“可笑!”
一直一語不發的陸鼎,忽然拍案而起:“那老和尚算你什么師父?你自小吃穿用度是何人給予?一身功法又是傳自何處?你長大如斯,所受的都是蓬萊仙府的恩惠,關那勞什子和尚什么事?”
“為了一個破落宗門的老和尚,你先攪渾了封禪大典,又掀了凌霄塔的塔頂,傷了陸伽伽的容顏,又毀了蓬萊仙府的顏面,還不夠嗎?”
“我都已經既往不咎了,你還步步緊逼,是準備把天捅個窟窿才罷手嗎?”
我一字一頓:“就算是捅個窟窿,又如何?”
“混賬!早知你如此蠻橫,把天下門派攪得天翻地覆還不知悔改,你還不如就不要回來,死在魔域,好歹在凌霄塔留下個好名聲,也成全蓬萊仙府的顏面。”
我呵呵一笑,冷聲道:“父親你當然巴不得我死在魔域,可惜沒遂了你的愿。想來你應該很恨老和尚多管閑事吧,破壞了你陷害我的計劃。”
陸鼎握著擒虎旗的手陡然一緊。
八大宗主面露猜疑之色。
柏志卿上前一步道:“曜曜,慎言。”
父親死死盯著我,防備我先發制人。
他明明知道我失了玄骨,鳳羽扇也破損了,從神女跌入凡塵,可還是嚴防死守,心有戚戚。
修仙界里弱肉強食,強者為王。門派中的宗主勢必由功力最強者擔任。
當年,父親憑借一展擒虎旗,擊敗了前任宗主,坐上至高之位。他常引以為傲,鞭策后人,要勤勉刻苦,青出于藍勝于藍。
直到后來我進步神速,一柄鳳羽扇橫掃天下。
父親的話越來越少,我倆最后一次切磋是我十五歲時。
那天他興致頗高,提議與我對戰。我倆旗鼓相當,對戰酣暢淋漓,我一時得意,心生小小的惡作劇,用鳳羽扇挑斷了父親的腰帶。
青玉鑲金的宗主令牌“當啷”掉落,父親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僵住,隨后變得很難看。
那時候我還未經世事,只當自己一時頑皮惹父親不快。
現在想來,父女之間的嫌隙便生于那時。
以至于當我被窮奇重傷,躺在魔域重重毒物之中靈力枯竭時,才明白父親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其實父親無須擔心,他行事一向小心謹慎,我沒有他對我下手的證據。
他用黑紗覆面,趁我將窮奇擊退力竭至極發起突襲,還故意用自己不擅長的劍法混淆視聽。
只是他算錯了一件事。
自小到大,他的身型我早已刻入腦海。
因為,他是我至親至愛之人。
我吞服魔丹后,花了數年才走出魔域。
第一次重見沒有迷霧遮蔽下的夜空,才知道時移世易,物換星移,距離我鎮壓窮奇已過去數十載。
那天我站在廣袤星空下,茫然四顧,躊躇不前。
天地之大,卻沒有我的家。
我索性就此躺下,破罐破摔,把命交給天地了。
大部分時候,我的意識是一片混沌,無論是冷風刺骨,雨水傾盆還是冰天雪地,我都懶得掀開眼皮。
我脫胎自鳳凰卵,體質特殊,哪怕不吃不喝,哪怕日曬雨淋,也不會衰竭。
我等老天把我收去那天,都等得有些無聊了。
直到有一天,有人哼著歌從遠處走來,我置之不理。
誰知,那么大的地方他不走,偏偏一腳踩中我的胸口。
我睜眼一瞧,是個穿著袈裟的老頭子,面色酣紅,雙眼迷離,走都走不穩,顯然是喝高了。
看見我時,他一邊念著“罪過罪過”,一邊把手里的酒壺和肉藏在身后。
我懶得搭理他,重新閉眼等死。
豈料,他倒也不走了,一屁股坐下,拍拍我的腿,說:“姑娘,我乃歡顏齋開山祖師,見你資質不凡,有意引你入門。你想不想跟我回家呀?”
我睜開眼睛,沒有說話。
他怕我不答應,繼續誘惑我:“我們那兒人杰地靈,廟中鎮守的神靈是離曜,離曜你知道吧,那可是救世英雄啊,英雄雖已故去,但有她的在天之靈庇護,歡顏齋定能發揚光大,人才輩出。”
“那時候,你就是開山大弟子,他們都得聽你的,多風光啊。”
老和尚絮叨個不停,我實在聽煩了,不由自主道:
“好。”
父親陰謀敗露,惱羞成怒:“簡直是一派胡言!”
我面對面看著他,清清楚楚地說:您撫養我長大的恩情,我已在擊殺窮奇時拿玄骨還了,那蓬萊仙府欠我師父的,該拿什么來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