縹緲仙主笑著站出來緩和態勢。
她為人隨和,交友不拘輩分,和我有舊友之情。
“宗主別生氣,離曜這孩子,我是看著長大的。她自小至情至性,此番言行無狀,不過是因為深受大師恩惠,太多痛惜他的離世。”
“如此說來,我們確實考慮欠缺了,只想著補償魔丹的損失,沒有報償施救離曜的恩惠。這樣吧,我以縹緲仙主的身份做主,將山內一品靈獸全數奉送給歡顏齋,助貴派發展壯大如何?”
“魔丹的損失?”我冷哼一聲,說:“要是有人闖入你家殺人劫財,你也能輕描淡寫,大而化之為‘損失’二字嗎?縹緲仙主可真會避重就輕啊。”
縹緲仙主嘆了口氣:“離曜,你太過感情用事。魔丹只剩一顆,當然要發揮最大的價值。大師服下無非是多上數十載的光陰,可給了陸伽伽,世上便又多了個神女。孰輕孰重,你自己掂量。”
我看著她,眼底寫滿失望:“我只問你一句,魔丹原本是誰的東西?”
她嘴唇張合了一下,不說話了。
“就算是老和尚的東西又如何?仙途不易,修行各憑本事。你替他取回魔丹救命是他的運氣,但沒有能力守護住魔丹是他的失敗。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不懂嗎?”
陸伽伽不屑一顧,絲毫不知悔改,繼續說:“離曜,我一直視你為榜樣,沒想到你墮落凡塵后自甘頹廢,在歡顏齋里整日混吃等死,不思進取,與老和尚堪稱同道中人,你倆倒是惺惺相惜。”
我心中陡然火氣:“陸伽伽,師父將全部靈草奉送給你,而你卻搶走他的救命藥,心中難道就沒有半分愧疚嗎?”
陸伽伽語氣不帶半分感情:“老和尚沒有白救我,等我成為神女后,將拯救天下世人,這不也正是他的夙愿嗎?他做不到的事,我替他完成,何愧之有?”
“況且那日,偏偏你們三人都不在他身邊,只要有一人留下,我都不會拿到魔丹。只能說是老天在幫我。天意顧我,你能奈我何?”
“離曜,我奉勸你考慮清楚,論及對天下的影響,就算是一百個和尚,能抵得過一個神女嗎?我只是做了正確的事。”
她理直氣壯地分辯,幾大宗主也是一副理所當然之色。
我按捺不住怒氣,鳳羽扇攜凌厲之勢飛向她的面門。
雷云山主離她最近,長袖一甩,劈歪了鳳羽扇的攻勢。
鮮血染紅了白衣,她慌忙撫摸撫上耳垂,還好只是擦破了皮。
陸伽伽握緊拳頭,努力想拿穩手中的鳳尾鞭,卻藏不住眼中的驚懼。
我把玩著鳳羽扇,無所謂道:“我的實力強過你,是不是也能隨意決定你的生死?”
陸伽伽面露屈辱之色,目光落到我手中破敗的扇子時,又來了精神,嗤笑道:“若是百年前,你還是飛升為神的神女,我是凡塵中掙扎的螻蟻,自然甘拜下風。可如今,你跌落凡塵,玄骨已失,我才是神女,論價值,我居于你之上。”
雙方對峙不下時,玄陽子突然甩出一道符咒:“何人在外偷聽?”
緊閉的堂門毫無預兆地大開,摔進來一個胖乎乎的人影。
他“哎呀哎呀”得連聲叫喚,揉著屁股站起身。
在場所有人無不蹙眉。
是聲名狼藉的羅漢門門主歸元子。
他滿臉橫肉,笑起來眼睛都淹沒在褶子里,向眾人拱手賠笑道:“莫怪莫怪,老道并非有意偷聽,實是此事與我頗有淵源。各位有所不知,歡顏齋里的那個和尚是我羅漢門的外室弟子,慧能,他的事自然牽扯到我羅漢門。”
“幾百年前,我經過牛頭嶺,遇見了他。當時酒意上頭,露了兩手,就被他纏上,從此要跟著我。”
“他資質平平,我不想收入門中,就隨便編了個由頭,哄他說交待一項重要人物,現下四海八荒不太平,與其云游自海求道,不如身處江湖行善,亦是修行。”
“等他什么時候真的創建了門派,能廣濟天下弱者,我再回來找他。”
“沒想到,他真的創建出個歡顏齋來。”
歸元子樂呵呵,唾沫橫飛個不停:“各位明白了吧,慧能經我指點入道,也算是我羅漢門的弟子,他能將魔丹舍給神女,也算是我羅漢門的功德。”
“慧能雖亡,卻成就了神女,也讓羅漢門與蓬萊仙府結下了緣分,死得其所!念其功德,我就破例,收他為徒,也算了卻他的遺愿。”
接著他話鋒一轉,綠豆小眼中閃過機敏的光:“諸位,現下慧能是我羅漢門的人,那歡顏齋也應并入我羅漢門門下。至于貴府的答謝嘛,自然也由我羅漢門應承,各位認為如何呢?”
回答他的是一道凌冽的罡風,迎面將他擊飛,他重重摔在門上,閣門瞬間四分五裂,木屑飄揚。
歸元子跌坐在地,鼻青臉腫,滿臉鮮血,一張口先吐出幾顆牙來。
“你、你、你放勢(肆)!論輩分,你得喊我一聲師主(祖)!”
我懶得理他,吐出幾個字:“勢力小人,滾!”
歸元子連滾帶爬準備逃走,忽然停住。
今日幾大門派的宗主都在,若是這般被門下的小輩給修理,那他在修仙界也不要混了。
他轉過身,攏了攏衣袍,端出掌門人的氣派來。沒等他開口,“嗖”得一聲,歸元子赤紅描金的袈裟猛地崩開。
瞬間衣料絲絲縷縷垂掛在身上,幾乎蓋不住那一身白花花的肥肉。
歸元子怪叫一聲,胖手胖腳捂住身上要害。
周圍人忍俊不禁,縹緲仙主沒眼看地轉過了身。
云云擰起秀眉,幾枚寒光凌冽的飛刀夾在指縫中:“再狗吠,本小姐讓你光腚滾出聚賢堂!”
歸元子猛地夾緊屁股。
一件素袍不知從哪里丟出來,落在他前面不遠的地上。
他捂著身體,小跑過去拾起袍子,手忙腳亂地披在身上。
衣服不合尺寸,腰帶根本束不起來,但他也顧不得這些了。
總比破衣爛衫的好。
“善哉善哉,離曜施主聽貧僧一言。”
說話的人是玄陽子。
他廣行善德,為人寬厚,行事持正,即便是各大門派的宗主都要給他幾分薄面。
我答應他與蓬萊仙府和談,也是出于敬重其為人。
玄陽子雙手合十,神情悲傷:“阿彌陀佛,貧僧有幸曾結識慧能大師。當時城內疫病肆虐,死傷無數。他恰巧經過,不但沒有避開,反而在城中開立粥棚,醫館。白天熬粥問診,晚上就去附近搜羅草藥,明知杯水車薪難以為繼,可他義無反顧,救百姓于水火。”
“他是個心懷天下之人,貧僧見過無數口含天憲者,可像慧能大師這般踏踏實實日行一德者,寥寥無幾。”
“魔丹是慧能大師之物,這點無可辯駁。陸伽伽強行奪取害了他性命,理當懲處。只是當下事態緊急,也屬無奈之舉。”
“前不久,魔域勢力范圍突然變大,波及臨近的靈昭城,靈昭城城主派人求救。”
“你也知道,魔域事關重大,一個不小心就會招致生靈涂炭。那時我們都當你已殞命,天下迫切需要另一名神靈出世,圍剿魔域。”
“而當時,陸伽伽是最好的神女人選。她的出世關系到四海八荒的安危。若是慧能大師知曉此事,以他寬厚的性情,必定主動讓出魔丹,甘愿舍命拯救天下世人。”
“貧僧也痛惜慧能之死,只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們只能盡力尋求彌補之法,別讓慧能枉死。這樣吧,就讓陸伽伽平定魔域,等事情解決后再去歡顏齋負荊請罪如何。”
“不行。我等不了那么久。”
玄陽子凝神思索片刻,又說:“那這樣如何?既然慧能大師的夙愿是振興歡顏齋,就讓柏志卿和陸伽伽加入門派,以他們的名氣定能吸引更多弟子入門,而其他各派看在他們的面子上,也會對歡顏齋多加照付。”
“這樣看來,歡顏齋百年之內崛起,遙遙在望。到時候宗門威名遠揚,高手如云,慧能大師泉下有知,亦可安心了。你可滿意?”
“不滿意。振興門派有我等三人在,百年內崛起是命定之事,不必假借他人之手。再說,我歡顏齋門檻頗高,不收恩將仇報之徒!”
“那就放逐陸伽伽入世,清理世間妖魔十年,戴罪立功立功,好嗎?”
“不好。”
玄陽子長嘆一聲,說:“孩子,到底要怎樣做你才能滿意?”
一聲嬌俏的聲音冒出來:“大師,不必多費唇舌,離曜就是一心要取我性命,我的命本是父親救的,若能以我一人保蓬萊仙府太平,我死得其所!還望歡顏齋等人高抬貴手,莫要再為難父親,為難蓬萊仙府了!”
說完,她奪過旁人手中配劍,朝自己脖子上輕輕來了一抹。
她時機算得很準,不輕不重,不早不遲,剛巧夠陸鼎出手阻止。
“伽伽,住手!”
一道白色流光急速飛來,劍應聲落地。
細細的血流源源不斷自脖頸上的創口冒出,在胸前染紅了一大片。
大家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拿出各家靈丹妙藥。替她止血。
柏志卿又氣又急:“曜曜,陸伽伽好歹也是你同門,非要逼得她自盡才罷休嗎?”
“歡顏齋到底有什么好,你與慧能大師相識不過百年,竟為了他與家里反目,同室操戈,與天下同道中人為敵!”
縹緲仙主失望地搖頭:“我實在弄不懂,天下誰人不死?為了個寂寂無名的和尚,弄得天下大亂,是何必呢?離曜,我們已經再三退讓,很給你面子了,若你繼續無理取鬧,就別管我等翻臉無情了!”
陸伽伽捂著傷口,眼含淚光看著我。
我一一掃過眾人的臉。
不解,憤怒,難過,嘲笑。
父親,同門弟子,舊友,曾經敬重的長輩,甚至就連持身中正的玄陽子都在失望地搖頭。
所有人都認為是我無理取鬧。
我憤怒,憋屈,一口氣憋在心里吐不出來,憋得我頭暈腦脹,五臟肺腑無一不疼。
所有人都在權衡利弊得失,所有人都覺得弱者就該給強者讓路,我卻想問一句:為什么?
“陸伽伽你聽清楚了,你的命我不稀罕,我要的是還我師父一個公道。”
“你明明知道沒了魔丹,他會死,你還是強行奪取,無非是覺得他只是個修為平平的老頭子,比不上你這個神女重要。”
“沒錯,論及修為,一百個老和尚都比不上你,但這不是你可以毫無愧疚地犧牲別人性命的理由。憑什么他就得為成就你的霸業而死?就因為你有成神的潛質,就因為你對世界更有用?我告訴你,每個人生命都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
“玄陽子說得沒錯,若是老和尚知曉內情,很可能會主動讓出魔丹。可他自愿舍棄是一回事,你們巧取豪奪又是另一回事!”
“沒有人活該成為你們仙途上的墊腳石,你、你、你還有你們,整個四海八荒至少不該如此心安理得、高高在上!”
“你們問我如何才肯罷休,我要罪人悔罪,要你等知錯,要這四海八荒都欠我師父一條命!”
聚賢堂內一片寂靜,所有人面色驚駭。
陸鼎率先打破沉寂,責罵道:“真是胡言亂語!勝者為王敗者寇,是自古以來的道理,你為慧能鳴冤不平,是打算譴責天道不公嗎?”
我用更響亮的聲音回答:“那又如何,若是天道不公,我便和它斗到底!”
周圍響起嗡嗡的吸氣聲:“真是個瘋子啊……”
陸鼎面子上再也掛不住了,怒罵道:“逆子,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今天我便替天行道,免得你敗壞宗門名聲,為禍他人!”
擒虎旗獵獵作響之際,天邊忽然傳來尖利的怪笑。
“我看離曜大神是墮入邪道了,剛好入我門下如何?”
聚賢堂外,天空迅速被黑云遮蔽,密密麻麻的蝙蝠占據上空每一絲縫隙。
所有人面色陡然一變,暗道不妙。
“黑水老怪不在幽都山呆著,來蹚這個渾水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