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老怪是來找阿景的。

“陸宗主，我與貴府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數百年。況且現下魔域兇獸蠢蠢欲動，我等還需仰仗貴府，不欲再生事端。此番前來的目的與貴府無關，還希望陸宗主莫要插手。”

黑水老怪是邪道中修為最高者，惡名在外，傳說曾經生生剝離十萬生人靈魂，組建出龐大的鬼靈人偶軍。性格陰鷙，難以捉摸。

陸鼎不想惹他。

他雖然不害他，但門內弟子總要出門歷練，賣黑水老怪個面子，也是為了日后行事方便。

陸鼎面色難看地說：“只要不傷害我府內弟子，請自便。”

黑水老怪發出沙啞的怪笑：“承宗主恩情了。”

黑云飛撲向阿景，將他團團包圍，尖利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誘哄他：“景湛，在外面玩夠了沒，該跟我回去啦。當初你毀我洞窟，將我打傷之事我既往不咎，打是親罵是愛嘛。只要你乖乖跟我回去，我們還像過去那樣相親相愛，往后在幽都山，你還是隨心所欲地折騰，我絕不干涉，可好？”

在場八大門派，面面相覷。

黑水老怪陰毒狠辣的名聲，從他出道時以滅了全村，以親族之生魂組建第一支人偶小隊開始，便已惡名遠揚。

“我沒聽錯吧，黑水老怪怎么低三下四地求這小子回去？他究竟是何人？”

“該不會是他兒子吧？”

“哈哈，就憑黑水老怪修煉的斷子絕孫的無情道，若真是他兒子，還能活到現在？恐怕一出生，就被抽取靈魂，充實他爹的人偶軍隊了。再說你瞧瞧，一個是蝙蝠，一個是林鴟，雖然都有翅膀，但不是一族啊。”

“此言不虛。”

在場各位宗主八卦的心熊熊燃燒，看起了熱鬧。

其實，他們隨口的猜測，和真相八九不離十。

阿景確實是黑水老怪養大的，不過不是他兒子，而是他的秘密武器。

俗話說，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鬼靈人偶軍人數龐大，發號施令難以做到如臂使指。在一次和絕境鬼王爭奪邪道至尊之位的戰斗中，黑水老怪的鬼靈人偶軍折亡大半，連他自己也負傷逃走。

經此一役，他決定要尋找領兵的良將。此人要勇猛兇悍，困頓時鼓舞軍心，沖鋒時悍不畏死，像插在軍隊中的定海神針，他就是軍心，是黑水老怪的底氣。

在人、妖、獸三道中，黑水老怪挑中林鴟鳥族，因為林鴟鳥最為忠誠。

林鴟鳥十年一繁衍，一次一胎，黑水老怪等了一個又一個五十年，終于等來一個資質上佳的雛鳥。黑水老怪拔除了他的靈魂，讓出靈力豐沛之地供其修煉，經五百個日月精華的滋養，雛鳥修煉出了人形，便是阿景。

后來，黑水老怪帶著阿景和他的鬼靈人偶軍重創了絕境鬼王，戰役中阿景也受了傷，求生本能促使他離開大軍，尋了一處靜謐的洞穴休息療傷，黑水老怪以為他已戰亡，竟陰差陽錯給了阿景自由之身。

可是，阿景的靈魂被黑水老怪奪取，無神無智，并不懂得世間萬物運轉的法則。

雨水打濕了面龐，風雪刮傷了肌膚，阿景茫然地徘徊在幽都山下，終于被附近村莊里一戶人家收留。

救他的是位白胡子爺爺，愛笑又愛喝酒，是位農家庖廚。多日來靠野果和腐肉果腹的他，游經村子時被廚房流瀉出的煙火氣息吸引，無知無覺來到老爺爺家的窗下。

老爺爺一個人生活，生活清貧卻快活。

見阿景什么都不會，話也說不好，一個人難以生存于世，老爺爺便把做菜的手藝傳授給他，好歹多一條活路。

家里后院有塊小小的菜園，阿景每天被粗糙的手牽著，不厭其煩地辨認每一株作物的名字。

爺爺告訴他，雨后松樹下會撐開許多“小雨傘”，灰白色的“雨傘”可以進鍋，五顏六色的不能碰。

阿景跟著爺爺半知半解。

原來肉燒熟之后放入調料會那么香，蔬菜在地里都是綠色的，出了鍋則各有風味。

原來春天得咬春卷，夏天啃冰西瓜，秋天收割第一茬稻谷燜出來的米飯最香，冬天的烤紅薯糯得流沙。

原來除了戰場的血腥，亡靈的嘶吼，世界也有平靜安適的角落，有清香的植物，有粗糙卻溫柔的手。

老爺爺自己沒文化，很多農作物叫不上名字，卻總想讓阿景多認識一些，于是絞盡腦殼發明了很多名字，比如貓爪菜，一束金，綠鸚哥……

名稱形象貼切，阿景覺得世界有意思極了。

跟著老爺爺，阿景學會了說話、種地、做飯，學會了生活。

可是有一天，老爺爺不見了。

他尋著老爺爺的氣息，一路找到了鬼靈坑。

方方正正的坑一個接一個綿延開去，每個坑內站立著無數人偶，男女老幼皆有，目光呆滯，靈魂已被抽離。

黑水老怪在組建新的人偶大軍。

在一行行毫無表情的面孔中，阿景見到了熟悉的面容，總是因為笑而抖個不停的胡須靜默著垂下，空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阿景，和阿景腦后的空氣。

“餓、餓了……”阿景牽起人偶的手，硬邦邦的，沒有溫度。

爺爺看著他，胡須絲毫不見輕微的顫動。

“餓，阿景餓著……”

阿景固執地重復了一遍又一遍，因為過去每次他喊餓，爺爺都會給他衣兜里塞一大把鹵花生或者炒蠶豆，香得鼻子能要掉下來。

可現在爺爺就在眼前，卻置若罔聞，只是毫無感情地凝視著他，像冷冰冰的石頭。

他長于人偶軍中，這種表情他自小見慣，此刻卻不知為何讓他心生慌張，他搖晃著人偶的手，仿佛想叫醒沉睡的爺爺。

眼睛漸漸變得模糊，他不知道為何會如此，爺爺沒告訴過他。

液體從眼眶留下，他摸了一下，放進嘴里嘗了嘗，咸中帶苦，讓人嗓子發堵。

他蹙眉拿衣袖吸去水珠，抬眼間瞥見無數透明的影子在上空流竄，那是剛剛脫離肉體后不久的魂魄，像失去主人的羊群，茫茫然不知去往何處，擠作一團，朝鬼靈坑出口方向涌動。

而有一抹離群的虛影，獨自久久在他頭頂上空盤旋繚繞。

白色的，輕飄飄，他一揚手，白影受到感召飄了過來，環繞著他，像極了爺爺又長又白的胡須，撓在臉上癢癢的。

掛著淚珠的臉揚起了笑容，他終于找到爺爺了。

阿景遲遲沒反應，環繞四周的黑影有些不耐煩了，虛影逐漸收縮成實體，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小老頭走了出來。

這是黑水老怪的人形。

阿景表情總算松動，嫌惡地皺了皺眉：“丑，滾。”

黑水老怪面色一青，正準備出手發難。

一陣好聞的脂粉香氣從門外飄來，隨后是一個女子嬌柔的聲音：“說的不錯，弟弟你生得這樣好看，不如跟姐姐們走，我們玄風閣里都是俊男靚女，包管合你眼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