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美若天仙,風姿綽約的女子踏入堂門,每個人額頭晶光璀璨,寶石在抹額正中閃爍。
她們一個個旁若無人地說說笑笑,別說其他八大門派宗主了,連陸鼎,甚至黑水老怪,她們也懶得搭理。
可是在場的人卻不敢不把她們放在眼里,因為她們是西州玄風閣的弟子。
玄鳳閣的閣主絳珠紅,是邪道修為極高的尊者,常年隱居梧桐山,本事通天,在她面前,哪怕是絕境鬼王和黑水老怪也不敢造次。
仙女中走出一人,衣裙飄飄,長眉入鬢,額前同樣垂掛著一顆紅寶石,如一點朱砂,雪白的十根手指上纏著十個銀環。
那女子徑直走過黑水老怪,面向堂內眾人,裊裊婷婷施了一禮:“見過各位宗主,靈壺奉師尊之令捉拿百年前盜取玄骨、叛逃師門的師妹。師尊說了,蓬萊仙府宗主宅心仁厚,是明理之人,知曉個中緣由,定不會出手阻攔。”
陸鼎眉頭深鎖,語氣冷淡:“玄骨之事,尚未料理清楚,一時之間,恐難拿出交代。”
靈壺笑意盈盈:“陸宗主寬心,我們姐妹此番前來,只為尋人,玄骨既已為神女所用,便是天意,玄鳳閣不會追究此物。”
這姑娘聰明。
玄骨落入蓬萊仙府手上算是肉包子打狗,尋不回了,與其大動干戈爭論個是非對錯,不如大氣一點,直接送給蓬萊仙府,賣陸鼎一個面子。
玄鳳閣和蓬萊仙府的關系修好,是當下靈壺所能爭取到最大的好處了。
陸鼎心中了然,拱手道:“承情了,姑娘自便。”
“宗主客氣。”
靈壺微笑還禮,轉向云云,嘴角仍保持著弧度,聲音卻不帶一絲感情:“云師妹,百年未見可好?師尊近來常念叨你,想你得緊,特派眾姐妹接你回家。”
“當年你為了救那個臭男人,不惜盜走門派至寶玄骨,被同門追捕,你舍棄了所有,為何還是孑然一身呢?”
“所以說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消遣之物,莫要付出真心。”
云云攥著飛刀的掌心默默收緊。
云云剛來廟里那陣子,性格孤僻,對誰都愛搭不理的,唯獨對貓很溫柔。
廟里本就糧藥短缺,人都不夠吃,云云寧可餓著肚子,也要把屬于自己的一份粥食分給它們。僧多粥少,貓也來湊熱鬧,此舉引發部分人的不滿,他們將撒了耗子藥的饅頭放在飯盆里喂給它們,等云云發現時,三只黑白小貓已經蜷曲成一團,死在它們常常午睡的梨花樹下。
云云不吃不睡了三天,老和尚藏在神像背后的十多壇桃花釀盡數報銷,所有人都說云云瘋了,不就死了幾只畜生嘛,干嘛搞得一副豁出命來的樣子。
后來,在云云顛三倒四的醉語中,我們將她的事拼湊了個七七八八。
她是被絳珠紅從人間帶回的,絳珠紅很喜歡她的冷靜孤傲的性情,認為她具有下任掌門的資質,收為親傳弟子。
本來前途一片大好,如果她沒有下山游歷,沒有在霍山遇到腓腓。
云云入門許久,始終未尋得合意的坐騎,而當時玄鳳閣正面臨與邪道至尊絕境鬼王的惡戰,大戰前夕,絳珠紅允準云云,下山找尋稱心的靈獸,助她參戰。
下山前一晚,絳珠紅拔除了云云的情絲。
霍山靈力豐沛,因地勢險峻,外人從不踏足,山中植被茂盛,各種珍奇異獸出沒其中。
可惜,云云運氣不好,恰逢霍山雨季,飛禽走獸都蟄伏在洞穴里,云云徒步了三天,愣是連一根鳥羽都沒瞧見。
云云心中罵罵咧咧,打道回府,打算挑個黃道吉日再來。
不想卻迷路了。
師姐曾說過山中有精怪,若是誤入山中尋不見來路,便是精怪相中了那個人,施法設了迷障,想留下他。
云云嘴角悄悄彎了彎。
既徘徊不出,索性就地休憩,安心等待雨幕背后的那只“魔爪”現身。
雨持續落了三天,林中湖水上漲,魚群紛紛游至水面,吞吐呼吸。
云云隨手扯下一截蘆葦,用耳環作魚鉤,坐在倒地的朽木上,臨湖垂釣。
山里的魚沒見過世面,有人下溝,魚就像不要命似的往前擠,沒多久,腳邊全是撲騰亂跳的肥魚。
不遠處,一只爪子撥開草隙。
滿世界充斥著“沙沙”雨聲,無情無盡,好似催眠曲。
云云眼皮低垂,似是落入淺眠。
“啪嗒、啪嗒、啪嗒……”
聽著聲音,云云能想象出小獸舔舐吞噬,大快朵頤的樣子,嘴角的笑容更盛。
吃了我的魚,可就沒那么容易放你回去了。
耐心地等了許久,云云竟真的睡了過去,睡夢中,她感覺腿被重物壓著,無法挪動。
腿確實被壓住了。
一只雪白的腓腓獸在她懷中盤踞成軟綿綿的絨球,輕微的鼾聲傳來,濕漉漉的毛發和沾滿泥巴的爪子在云云身上濺滿泥巴點子。
可不知為何,云云沒有趕它走,她喜歡看它毛發下的粉色小肚子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喜歡它壓在腿上沉甸甸的重量,喜歡來自它源源不斷的熱量。
喜歡它不請自來,趴在腿上。
云云在玄鳳閣地位頗高,大家對她禮遇有加,卻少了人與人間的溫情。
有時同門在窗外談笑打鬧,她會放下書卷默默等著,等他們會不會喊她出來。
可是,同門每次都只是經過窗下,連她的名字都沒有提及。
少年心氣高,別人越是不理她,她越是表現出特立獨行的樣子來,心墻壘得越來越高。
直到有一天,一只腓腓獸自作主張,擠進她懷里。
連續一周,腓腓獸每天都會準時出現,蹲在她腳邊,看她釣魚。
有時,腓腓獸也會叼來野兔,野鳥,山雞給云云吃,云云用火焰術將肉烤熟,見火焰跳躍于掌心,腓腓獸眼中充滿驚異,遠遠跳開,極為害怕的樣子。
后來,見火焰如玩物始終游走在云云掌心,膽子便放大了,會蹲在云云膝頭,用爪子撓火,它知道火焰是云云法術幻化而成,對它無傷。
云云覺得捕獲腓腓獸的一天不遠了。她已經打算好了,等回到玄鳳閣,她將在院子里壘個小池塘,弄各種各樣的魚來,專門喂給腓腓吃。
一天午后,雨水終于止歇,霍山的雨季快結束了。云層未散,低低地壘在山頭,忽然有亮光乍破遠山的輪廓,西邊空中浮現出玄鳳閣的徽印,云云眉目凝肅,那是玄鳳閣召集下山弟子的敕令。
今天是捕獲腓腓獸最后的期限。
腓腓獸遲到了,它的后腿毛發被血跡染紅,可它仍然奮力奔跑。見云云還在原地,總算安心了。
一低頭,吐出兩枚圓形的蛋,顏色清潤如玉。
那是青鸞鳥的卵,傳說這種鳥的卵口感比乳酪還柔嫩,味道堪比清風玉露,連天上的王母都垂涎。可是青鸞鳥兇悍,又極護崽,偷取卵的代價可能是鮮血或者生命。
沒人傻到為口腹之欲而冒這個風險。
腓腓低頭,將兩枚卵拱到云云腳邊,興奮地扒拉她的衣角。
云云突然不想帶腓腓走了。
腓腓能用自己的腿去換兩枚青鸞卵,那戰場上,為了讓自己安全無虞,它還會犧牲什么?
西邊的戰鼓隱隱作響,大戰在即,她必須奔赴戰場,而把腓腓留在遠離戰場的故鄉,才是對它最好的方式。
她扭頭離開了。
一個清澈的聲音在身后著急地喊住她。
“你不是來抓我走的嗎?”
云云剎住腳步,驚訝地回望。
小獸不見了,原地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美少年,他穿著雪白的毛皮褂子,身量修長,有一雙極為精致的眼眸,瞳仁比尋常人大,像顆玻璃珠子。小腿上的布料被血浸透。
原來這只腓腓獸早已修煉出了人形,有了靈智。它從一開始,就知道了云云的目的。
明晃晃的魚鉤,他一早就看到了,卻還是和那群傻魚一樣,上鉤了。
靈獸的感情簡單純粹,喜歡一個人甘愿付出一切。腓腓義無反顧地追隨云云上天入地,陪她出生入死。
不打仗的短暫日子里,云云就在院子里刨坑壘池塘,她答應腓腓要給他永遠吃不完的魚。于是在玄鳳閣中,唯獨云云和腓腓的衣擺常常濺滿泥巴點子,在普通弟子中異常醒目。
大家都覺得云云變了,變得沒那么孤傲,變得愛笑了。
池塘完工前一日,終于迎來了玄鳳閣與絕境鬼王最后一戰,只要贏下此戰,絳珠紅稱霸邪道,登上至尊之位,玄鳳閣的閣主將由云云接任。
后來一切如云云所愿,絳珠紅順利稱霸邪道,在將玄鳳閣宗主執掌的印璽交給云云那夜,她說:“下山前我送了你一件禮物,還記得是什么嗎?”
云云歪了歪腦袋,有了腓腓之后才明白孤獨的滋味,以前的生活太孤單了,她不太想回憶。
“情絲乃煩惱絲。”
絳珠紅拔出了她的情絲。
“今夜你即將成為玄鳳閣的宗主,我還要送你一份大禮。”
她赤紅的瞳仁盯著云云,一眨不眨。
瞳仁中的血腥氣味甚濃,云云仿佛被五雷轟頂,四肢麻痹,無法動彈。
“腓腓。”她喃喃道。
絳珠紅表面不動聲色,暗地里卻派人屠戮了整座霍山,隨后用一場山林大火,粉飾太平。
霍山里哪怕剛降生不足月的幼崽也沒能剩下,卻唯獨留了腓腓一個活口。
這是絳珠紅那個故意安排的。
她說情絲最是頑強,像荒淵里的野草,砍不斷,燒不盡,長風一吹,野草就連了天。
而對付野草的最佳方法,不是徹底地消滅,而是注入毒藥。被腐蝕過的泥土,才會寸草不生。
仇恨,就是毒藥。
她說對了,腓腓恨上了玄鳳閣,恨上了云云,當然最恨的還是下令屠戮故鄉的絳珠紅。
大戰時的傷還未愈,腓腓拖著殘軀,手無寸鐵,立于山門。
可他說到底,也只是道行不錯的靈獸,不但連絳珠紅的面都沒見到,反而被玄鳳閣弟子斬斷了尾巴,打成重傷。
后來,云云說到這件事的時候,眼淚就像珍珠一串串滾落,然后她會狠狠灌上一口酒,哈哈大笑,假裝是被辛辣的酒激出眼淚。
她說:“那天下好大的雨,腓腓的尾巴被師弟拎在手上甩來甩去。毛發都淋濕了,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那天,他不管不顧地趴在我腿上,尾巴柔柔地把自己圈成一團棉花。我看著他一瘸一拐下山去,鮮紅的血跡從山門一直拖到山腳。我忽然意識到,此后的日子里,再沒有他了。我會是玄鳳閣的閣主,將一日重復千萬日,而他活不過三日。我以為每日勤勉修煉的意義就是登上掌門之位,現在才明白,我最大的成就是去了霍山,和腓腓共度十幾日,那是我這輩子唯一快樂的回憶。”
云云過去日盼夜盼的宗主之位只逗留了一日,只做了一件事——借宗主身份之便,盜取了閣內至寶玄骨。
她要用玄骨救腓腓。
云云盜取寶物,叛逃師門,一路躲過門內追殺,好幾次險些喪命。
傷好之后,她回到霍山。一開始她完全認不出來,這個滿地焦土、遍地殘骸的荒山會是曾經林木遮天蔽日,飛禽走獸出沒其間的霍山嗎?
踩著滿地焦葉,她一直走,直到來到熟悉的湖邊。湖水早已蒸發干凈,只有一個淺淺的大坑,坑底躺著一只唯一沒有被燒焦的小獸。
身體已經冰涼僵硬,身體下面凝結著一灘小小的血泊,還沒來得及被干涸的大地吸收干凈。
腓腓,生于霍山,死于霍山,哪怕只剩下最后一滴血,也要澆灌生他養他的故地。
可他是那么懼怕火焰。
后來,云云熱衷于開塘養魚,一尾尾釣上來再全數放回去,像是自娛自樂的游戲。
她答應過腓腓,要給他永遠都吃不完的魚。
云云斜睨了一眼靈壺,不屑地一笑:“本小姐忙著釣魚,沒空理你們,麻煩有多遠滾多遠!”
靈壺秀眉一擰:“既然你不講道理,就別怪我們翻臉無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