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驚鴻誤入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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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的京城,正是鶯飛草長、柳絮如煙的好時節。護城河畔的垂楊新綠初成,拂過水面,漾開一圈圈細碎的漣漪。朱雀大街上車馬粼粼,商販的吆喝聲、茶館里的說書聲、脂粉鋪前姑娘們的嬌笑聲,織成一片繁華的錦緞,暖融融地包裹著這座帝王之都。
宰相府后花園的碧波亭里,柳嫣正托著腮,百無聊賴地看著水面。一尾紅鯉倏地躍出,濺起幾點水珠,落在她鵝黃色的軟煙羅裙裾上,洇開幾處深色的圓點。她也不惱,只是伸出纖白的手指,隔著空氣輕輕點了點那尾游遠的魚兒。
“嫣兒,發什么呆呢?”一道清亮的聲音自身后傳來。柳嫣回頭,只見閨中密友、鎮北將軍府的獨女林晚,一身利落的杏子紅騎裝,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手里還拈著幾支剛折下的粉白山茶花。
“晚姐姐!”柳嫣眼睛一亮,站起身來,裙裾旋開一抹明快的鵝黃,“你可算來了,悶死我了。爹爹拘著我,說近來外面不太平,連去護國寺上香都不許呢。”
林晚把花塞進柳嫣懷里,英氣的眉梢一挑:“有什么不太平的?難不成怕那‘瘋王’當街擄人?”她聲音壓低了些,帶著點促狹。
柳嫣心頭莫名一跳。瘋王,陸淵。這兩個字像帶著無形的寒意,即便在這暖融的春日午后提及,也叫人脊背無端生涼。睿親王陸淵,當今天子的幼弟,手握重兵,權傾朝野,更以行事狠戾乖張、心性莫測而令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坊間關于他的傳聞,樁樁件件都透著血腥氣,說他府邸深處有修羅場,說他嗜血如狂,說他能止小兒夜啼。柳嫣下意識地抱緊了懷里的山茶花,花瓣的柔嫩觸感傳來一絲慰藉。
“晚姐姐,莫要胡說。”她嗔道,聲音卻不由自主地輕了下去,清澈的眼眸里掠過一絲本能的懼意,“那種人物,離我們遠著呢。”
“遠?”林晚嗤笑一聲,拉著柳嫣在亭邊坐下,“我爹昨兒個還說,早朝時因為漕糧調度的事,戶部李尚書言語間稍有不慎,就被那位爺當殿一腳踹下玉階,當場嘔血,現在還躺著呢!天子眼皮底下,他尚如此……你說,這京城里,哪里才算‘遠’?”她看著柳嫣瞬間變得有些蒼白的臉,放緩了語氣,“好啦,不提那煞風景的。瞧你這蔫蔫的樣子,走,帶你去個好地方散散心!”
林晚說的好地方,是城郊新辟的“蝶谷”。說是谷,實則是一處遍植奇花異草、引了活水的幽靜園林,專為吸引珍稀蝶種。此刻,谷中暖風熏人,各色花卉開得如火如荼,織就一幅濃烈馥郁的錦繡。陽光穿過新葉的縫隙,灑下斑駁跳躍的金斑。無數彩蝶在花間翩躚起舞,翅翼在光線下閃爍著夢幻般的微光,宛如被揉碎了撒落的寶石。
柳嫣一踏入谷中,便被眼前的絢爛景象迷住了。那些盤旋在傳聞里的陰霾被暫時驅散,天性里的爛漫歡喜涌了上來。她像只被放出籠子的小雀,提著裙擺,輕盈地在花叢間追逐起來,鵝黃的裙擺拂過沾著露珠的青草葉。
“嫣兒!慢點!”林晚在后面笑著喊。
柳嫣哪里顧得上,她的目光被一只蝶牢牢吸引。那蝶兒體型不大,翅翼卻異乎尋常,底色是極深的墨藍,近乎于黑,而邊緣卻暈染開一圈耀目的金紅,仿佛凝固的熔巖包裹著深邃的夜空。它飛行軌跡飄忽不定,忽高忽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誘惑。
“好漂亮的蝶……”柳嫣喃喃著,放輕了腳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那蝶兒似乎故意逗弄她,在她指尖將將觸及的剎那,猛地一個旋身,朝著蝶谷深處林木更幽暗的方向飛去。
“哎!”柳嫣輕呼一聲,來不及多想,下意識地提著裙裾追了上去。她追著那抹奇異的藍黑金紅,掠過幾叢開得正盛的芍藥,繞過幾株垂絲海棠,腳步越來越快。林晚的呼喊聲被拋在身后,漸漸模糊,最終消失在耳畔的風聲里。
她跑得太專注了,全然沒留意腳下的路在悄然改變。蔥蘢的花木逐漸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愈發濃密高大的古樹,虬枝盤曲,遮天蔽日,連暖融融的春光都被隔絕在外。空氣變得沉滯陰冷,帶著泥土深處翻出的潮濕腐朽氣息,與方才蝶谷的芬芳明媚判若兩個世界。腳下的泥土也變得濕軟粘膩,鵝黃的繡鞋沾上了深色的泥點。
那只奇異的蝴蝶,在飛入一片格外濃密的樹蔭后,倏地不見了蹤影。
柳嫣猛地停住腳步,茫然四顧。四周是望不到邊的參天古木,枝葉交錯,光線昏暗如同薄暮。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悄然爬升。她這才后知后覺地感到害怕,心口怦怦直跳。這里是哪里?蝶谷的邊界?還是……別的什么地方?
她試圖循著來路返回,可茂密的樹林早已模糊了方向。腳下的泥土越來越濕軟,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腳印,卻又迅速被四周死寂的幽暗吞噬。一種被無形之物窺視的感覺,如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心頭。她抱緊了雙臂,指尖冰涼。
就在她慌亂無措,幾乎要哭出來時,一陣奇異的聲音隱約傳來。不是鳥鳴,不是蟲嘶,更像是……金屬刮過某種硬物的摩擦聲,短促、刺耳,斷斷續續,在這片死寂的林地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
聲音似乎來自前方更幽暗處。
柳嫣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恐懼攫住了她。理智告訴她應該立刻遠離,可雙腳卻像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那聲音里仿佛帶著一種詭異的魔力,牽引著她所有的感官。她像被卷入漩渦的小舟,身不由己地朝著聲音的來源,一步一步挪去。
腳下的路似乎沒有盡頭,穿過一片低矮扭曲的灌木叢,眼前豁然出現一道高聳的、爬滿枯藤的灰黑色石墻。墻極高,仿佛連接著陰沉的天空。摩擦聲變得異常清晰,就是從這堵墻后面傳出來的,還夾雜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濕漉漉的拖拽聲,以及……極其微弱、幾乎難以捕捉的、類似嗚咽的抽氣聲。
柳嫣的臉色煞白如紙,冷汗浸濕了鬢角。她幾乎是貼著冰冷的石壁,挪到一扇厚重的、布滿銅綠銹跡的角門前。門虛掩著,只留下一條狹窄的縫隙,里面透出的光線晦暗不明。
那刺耳的摩擦聲、拖拽聲、斷斷續續的抽氣聲,如同毒蛇般鉆入她的耳膜。巨大的恐懼和一種無法抑制的好奇心在她體內激烈交戰。她顫抖著,屏住呼吸,終于還是將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湊近了那道冰冷的門縫。
門內,是一個與外面春日截然不同的世界。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鋪滿大片地面的深褐色污漬,在昏暗光線下反射著令人心悸的粘稠光澤。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鐵銹味,混雜著某種難以言喻的腐敗氣息,直沖鼻腔。
視線向上移動,柳嫣的瞳孔驟然收縮,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只見一個身著玄色蟒紋常服的男子背對著門的方向,身姿挺拔,卻透著一股山岳般的冷硬。他微微垂著頭,手中握著一柄形狀奇特的短刃,刃身狹長,微微反著幽光。那刺耳的摩擦聲,正是鋒刃緩緩刮過某種堅硬表面的聲音。
柳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齒深深陷入下唇,才沒有驚叫出聲。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她想逃,雙腿卻軟得不聽使喚,像灌滿了沉重的鉛水。
就在這時,那背對著門的玄衣男子,動作毫無征兆地頓住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側過了頭。
門縫中透出的光線,恰好勾勒出他半邊臉孔的輪廓。鼻梁高挺得近乎嶙峋,薄唇抿成一條冷酷的直線,下頜線條如刀削斧劈般凌厲。那是一種超越凡俗的俊美,卻因沾染了血色的陰影和眼底深處翻涌的、近乎實質的瘋狂戾氣,而顯得妖異駭人。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萬年寒冰的利箭,穿透了門縫的黑暗,精準無比地釘在了柳嫣驚恐欲絕的臉上!
時間在那一刻徹底停滯。
柳嫣感覺自己的靈魂都被那視線凍結了。她看到了他深不見底的墨色瞳孔里,清晰地映出自己小小的、慘白的倒影——像一只誤入狼穴,被利爪按在爪下,連顫抖都忘記了的雛鳥。
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心臟瘋狂擂鼓般的轟鳴,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仿佛下一秒就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玄衣男子——陸淵,望著門縫外那張驟然闖入、驚駭到失魂的臉龐。那雙瞪大的眼睛,清澈得如同山澗最純凈的泉水,此刻盛滿了最原始的恐懼,像受驚小鹿般濕漉漉的,純粹得不染一絲塵埃。還有那身鵝黃的羅裙,在一片死寂的灰黑與刺目的暗紅中,突兀得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光。
他沾著黏膩猩紅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冰冷的刀柄,唇角極其緩慢地、勾起了一個微不可察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種猛獸發現新奇獵物時,純粹而殘忍的興趣。
他無聲地動了動嘴唇,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那口型清晰無比,如同烙印,狠狠燙在柳嫣驚懼的眼底:
“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