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瘋王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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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石壁觸感烙印在柳嫣的脊背上,那刺骨的寒意卻遠不及門縫內投射來的那道目光——粘稠、陰鷙,帶著血銹的腥氣和一種近乎實質的瘋狂。陸淵無聲的口型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她脆弱的神經上。
“抓、到、你、了。”
每一個無聲的字,都像沉重的鼓槌,敲打在她瀕臨崩潰的心弦上。
“啊——!”
一聲短促到幾乎撕裂喉嚨的尖叫終于沖破桎梏,卻又被她自己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吞了回去。巨大的恐懼不再是冰冷的潮水,而是瞬間爆發的山洪,沖垮了所有的理智和僵直。求生的本能在這一刻壓倒一切。
她猛地轉身,鵝黃的裙裾在陰濕的泥地上旋開一道倉惶的弧線,沾滿了深色的污跡。繡鞋踩在濕滑的苔蘚上,一個趔趄,她幾乎撲倒在地,雙手本能地撐向地面,掌心傳來黏膩冰冷的觸感,不知是泥濘還是別的什么。她顧不上看,也感覺不到疼痛,只是連滾帶爬地掙扎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朝著來時的方向,跌跌撞撞地狂奔!
身后,那扇布滿銅綠的沉重角門,在死寂中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如同惡獸蘇醒的嘆息,緩緩開啟了一道更大的縫隙。
柳嫣不敢回頭。她用盡畢生力氣奔跑著,耳畔是呼嘯的風聲和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箱般的喘息。肺葉火燒火燎,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血腥味。濃密的枝椏如同鬼爪般抽打在她的手臂、臉頰,留下火辣辣的刺痛,鵝黃的衣袖被劃破了幾道口子,露出底下細嫩的肌膚。可她感覺不到,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吶喊:跑!離開這里!離開那個修羅場!離開那個惡魔!
眼前扭曲的樹木仿佛無窮無盡,黑暗粘稠得化不開。來時依稀的路徑早已迷失在無邊的恐慌之中。她像一只徹底失去方向、被獵犬追捕的幼鹿,憑著本能橫沖直撞。腳下被盤結的樹根狠狠絆倒,整個人撲倒在腐葉堆積的泥地上,潮濕腐爛的氣息直沖口鼻。她甚至來不及感受膝蓋和手肘傳來的劇痛,手腳并用地再次爬起,繼續向前狂奔。
不知道跑了多久,久到雙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覺,久到肺部炸裂般的疼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終于,前方濃密的樹影似乎變得稀疏了一些,一絲微弱的天光透了進來,帶著人間煙火氣的喧囂聲也隱隱約約地鉆入耳中。
是蝶谷的方向!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絕望的深淵里陡然燃起。柳嫣榨干最后一絲力氣,朝著那光亮和聲音傳來的方向,奮力沖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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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在原地焦灼地踱步,英氣的眉毛緊緊擰著,手里的馬鞭無意識地抽打著旁邊的花枝,粉白的花瓣簌簌落下。
“嫣兒!柳嫣!”她又抬高聲音喊了一次,聲音在繁花似錦的蝶谷中顯得有些突兀,驚飛了幾只彩蝶。
回應她的只有暖風拂過花葉的沙沙聲。
“這丫頭,跑哪兒去了!”林晚心頭的不安越來越濃。柳嫣雖然天真爛漫,但絕非不知輕重,絕不會跑得太遠讓她如此擔憂。方才追蝶的方向……林晚抬眼望向蝶谷深處那片連接著更幽暗山林的邊界,心頭猛地一沉。
那片地方,靠近皇家禁苑棲梧山,而棲梧山下,正是睿親王陸淵那座令人聞風喪膽的別苑!一個模糊而可怕的念頭瞬間攫住了她。
“來人!”林晚厲聲喝道,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她帶來的兩個將軍府護衛立刻從花叢后閃身而出,躬身聽命。
“立刻分散開,沿著那個方向,給我一寸寸地找柳小姐!動作要快!要隱秘!有任何發現,立刻發信號!”林晚指向柳嫣消失的幽暗處,語速極快,手心卻沁出了冷汗。她不敢想最壞的結果,只祈禱是自己多慮了。
護衛領命,如同兩道離弦的箭,悄無聲息地沒入了濃密的林木之中。林晚握緊了馬鞭,指節發白,也朝著那個方向快步走去,目光銳利地掃視著每一處可疑的陰影,心高高懸著,仿佛隨時會從喉嚨里跳出來。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如同煎熬。林晚心中的不安幾乎要化為實質的恐懼。就在她幾乎按捺不住,想要親自沖進那片更幽暗的林地時——
前方不遠處的灌木叢猛地一陣劇烈晃動!
一個鵝黃色的身影如同被狂風吹折的嫩柳,踉蹌著、幾乎是翻滾著從濃密的枝葉中跌撞出來!
“嫣兒!”林晚瞳孔驟縮,失聲驚呼,一個箭步沖了上去。
柳嫣的模樣狼狽到了極點。鵝黃的羅裙被泥污、苔蘚和不知名的深色污漬浸染得面目全非,好幾處撕裂開來,露出底下擦破滲血的肌膚。原本梳得精巧的發髻完全散亂,烏黑的發絲沾滿了枯葉和草屑,凌亂地貼在汗濕的、蒼白如紙的臉頰和脖頸上。她臉上毫無血色,嘴唇被咬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滲著血珠。那雙曾清澈見底、盛滿春日暖陽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驚懼和空洞,瞳孔渙散地放大著,仿佛靈魂都被抽離,只剩下一個驚魂未定的軀殼。
她似乎根本沒認出林晚,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著,纖細的手指死死攥著自己胸口的衣襟,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想抓住什么賴以支撐的東西,又像是在拼命壓制著隨時可能沖口而出的尖叫。喉嚨里發出斷斷續續、破碎不堪的嗚咽和抽氣聲,像是瀕死的小獸。
“嫣兒!是我!林晚!別怕!看著我!”林晚心頭劇痛,一把將渾身冰冷、抖得不成樣子的柳嫣緊緊摟入懷中,用力拍撫著她單薄的脊背,試圖傳遞一些溫暖和力量。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這具身體每一寸肌肉都繃緊到了極致,冰冷得像塊寒冰。
“晚…晚姐姐……”柳嫣渙散的瞳孔終于艱難地聚焦了一瞬,認出了眼前的人,緊繃的神經如同驟然斷裂的弦。巨大的恐懼和劫后余生的委屈瞬間決堤,她死死抓住林晚的衣襟,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終于放聲痛哭出來,聲音嘶啞凄厲,充滿了無法言說的驚怖。
“有…有血…好可怕…他…他看到了…他…抓…”破碎的詞語夾雜在劇烈的抽泣和嗚咽中蹦出,語無倫次,根本無法連貫成句。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里撈出來,帶著刺骨的寒意。
林晚的心沉到了谷底。柳嫣這副模樣,絕非僅僅是迷路受驚那么簡單!她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般掃向柳嫣沖出的那片幽暗林地。那片林子深處,仿佛蟄伏著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陰影,連春日的光線都似乎被吞噬殆盡,透著一股森然的死寂。
“走!立刻離開這里!”林晚當機立斷,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她不再試圖詢問細節,眼下最重要的是將柳嫣帶離這個危險之地!
她半扶半抱著幾乎虛脫的柳嫣,迅速朝著蝶谷出口的方向移動。兩個護衛也立刻圍攏過來,警惕地護在兩側,眼神凝重地掃視著四周,手都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氣氛凝重得如同繃緊的弓弦。
就在她們即將踏出蝶谷,匯入通往官道的相對開闊地帶時,變故陡生!
“咻——!”
一道尖銳刺耳的破空之聲,毫無預兆地撕裂了空氣!
聲音來自她們身后那片幽暗的林地深處!
林晚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她猛地將柳嫣往自己身后一拉,同時厲喝:“小心!”
一道模糊的灰影,帶著凌厲的勁風,如同鬼魅般從林地的邊緣一閃而過!快得只留下一道殘影,根本看不清是人還是野獸!它并未直接撲向她們,而是以一種極其詭異的速度,沿著林地的邊緣,與她們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飛快地平行移動了一小段,那雙隱在陰影里的眼睛,仿佛冰冷地鎖定了她們一瞬。
然后,那灰影猛地一個折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瞬間沒入了林地的更深處,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整個過程快如電光石火,若非那聲刺耳的破空聲和殘留的勁風,幾乎讓人以為是幻覺。
但林晚和兩個護衛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幻覺!那冰冷的、充滿惡意的窺視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過皮膚,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小姐!”護衛聲音緊繃,刀已半出鞘。
林晚臉色鐵青,眼神冷得像冰。她死死盯著灰影消失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死寂的濃蔭。她強迫自己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將懷中抖得更加厲害、幾乎要暈厥過去的柳嫣摟得更緊。
“走!快走!”她聲音低沉,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迫。此地絕不可久留!
一行人不敢再有絲毫耽擱,護衛一前一后嚴密守護,林晚幾乎是半抱著柳嫣,以最快的速度沖出了蝶谷,匯入了官道上往來的人流車馬之中。陽光重新灑在身上,周圍是熟悉的京城喧囂,可柳嫣依舊抖得如同風中落葉,眼神空洞而驚恐,仿佛那幽暗林地的陰影已如跗骨之蛆,深深烙印在了她的靈魂里。
林晚的心沉甸甸的,如同壓著一塊巨石。她知道,麻煩大了。柳嫣闖入了不該闖入的地方,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而那個地方的主人……是陸淵。那個行事毫無顧忌、睚眥必報的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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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宰相府側門停下,早已得了消息、心急如焚的柳夫人帶著貼身嬤嬤和幾個心腹丫鬟,早已等候在角門處。看到林晚攙扶著形容狼狽、失魂落魄的女兒下車時,柳夫人眼前一黑,險些暈厥過去。
“我的兒啊!你這是怎么了!”柳夫人撲上去,淚如雨下,顫抖著手想要撫摸女兒蒼白冰冷的臉頰。
柳嫣卻像是受驚的兔子,猛地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往林晚身后躲,眼神里充滿了驚懼和陌生,仿佛不認識自己的母親。
“姨母,此處不宜多言,先讓嫣兒進去梳洗安頓,她受了極大的驚嚇。”林晚迅速而低聲地阻止了柳夫人的追問,眼神示意此地人多眼雜。
柳夫人畢竟是當家主母,立刻會意,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和撕心裂肺的痛楚,連忙指揮著心腹丫鬟嬤嬤:“快!快扶小姐回她的‘聽雨軒’!打熱水!拿干凈衣裳!請府醫!要快!從后園子走,避開人!”
丫鬟嬤嬤們噤若寒蟬,動作麻利又小心翼翼地將柳嫣半攙半抱地接了過去。柳嫣依舊渾渾噩噩,任由擺布,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輕顫。
柳夫人和林晚緊隨其后,腳步匆匆穿過曲折的回廊和僻靜的花園小徑。柳夫人幾次想開口詢問,都被林晚凝重地搖頭制止。直到進入聽雨軒的內室,屏退了所有不相干的下人,只留下最信任的奶娘張嬤嬤和一個心腹大丫鬟伺候柳嫣更衣梳洗,柳夫人才一把抓住林晚的手,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法抑制的顫抖:“晚兒!你告訴我,到底出了什么事?嫣兒她…她這是…是不是被人…欺負了?”最后幾個字,她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絕望的恐懼。
林晚反握住柳夫人冰涼的手,將她扶到一旁的軟榻上坐下,深吸一口氣,壓低聲音,以最簡潔的方式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柳嫣追蝶誤入深處,她派人尋找,柳嫣驚恐萬狀地從禁苑方向跑出,形容狼狽,精神崩潰,語無倫次地提到“血”和“他”,以及最后那道詭異的灰影。
她刻意隱去了陸淵的名字,只用了“禁苑方向”和“他”來代指。但柳夫人何等精明?聯想到林晚之前提過的“瘋王”傳聞,聯想到那處禁苑的主人,她的臉色瞬間褪盡了最后一絲血色,變得慘白如金紙,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有眼淚無聲地洶涌而下。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鐵鉗,扼住了她的喉嚨。
就在這時,內室的門簾被掀開。張嬤嬤紅著眼睛走了出來,手里捧著柳嫣換下來的那身鵝黃羅裙。
“夫人,林小姐,”張嬤嬤的聲音帶著哽咽和無法言喻的驚懼,“您…您看這個…”她將裙子展開。
只見那原本嬌嫩的鵝黃色裙裾上,除了大片大片的泥污和刮痕,在靠近裙擺內側一處不起眼的地方,赫然印著一個暗紅色的、極其清晰、邊緣帶著粘稠感的——
**五指血手印!**
那手印的輪廓修長有力,指節分明,仿佛帶著一種殘忍的宣告和冰冷的占有欲,死死攥住了那抹殘存的鵝黃。暗紅的血色在柔和的衣料上,顯得格外刺目、猙獰!
柳夫人猛地捂住嘴,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瀕死般的嗚咽,身體劇烈地搖晃起來。林晚倒抽一口冷氣,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那血手印,像一道來自地獄的烙印,無聲地宣告著:獵物已被標記。那個“他”,那個修羅場的主人,他看到了,他記住了。
柳嫣的噩夢,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