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暗夜驚魂與府門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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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雨軒內，燃著安神的沉水香。絲絲縷縷的淡白煙霧從紫銅博山爐中逸出，試圖驅散那無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懼，卻只徒勞地在空氣中留下更深的沉郁。

柳嫣蜷縮在錦被深處，像一只被暴風雨摧殘過的雛鳥。身體在柔軟的絲綢包裹下不再劇烈顫抖，但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卻如同跗骨之蛆，牢牢盤踞在四肢百骸。她緊閉著雙眼，長睫卻不安地顫動著，每一次微小的聲響——窗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遠處更夫模糊的梆子聲，甚至燭芯偶爾爆開的“噼啪”輕響——都足以讓她驚跳一下，心臟在胸腔里狂亂地撞擊。

“嫣兒，喝口參湯，定定神。”柳夫人坐在床邊，端著溫熱的青瓷小碗，聲音輕柔得如同羽毛，眼底卻布滿血絲，盛滿了無法掩飾的憂慮和驚痛。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匙琥珀色的湯水，遞到女兒唇邊。

柳嫣機械地張開蒼白的唇，溫熱的液體滑入喉嚨，卻嘗不出絲毫滋味。舌尖彌漫的，依舊是那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鐵銹腥氣，混合著潮濕泥土的腐味，揮之不去。那是來自地獄的氣息，烙印在她的感官深處。

“娘……”她發出一聲微弱的氣音，手指無意識地揪緊了被角，指關節泛著青白，“……好黑……好多樹……還有……血……”破碎的字眼帶著顫音，眼神空洞地望著帳頂繁復的纏枝蓮紋，仿佛那精美的刺繡隨時會裂開，重新露出那堵爬滿枯藤的灰黑高墻，以及墻后那雙淬了寒冰與瘋狂的眼睛。

柳夫人心如刀絞，強忍著淚水，放下碗，用溫熱的濕帕子輕輕擦拭女兒額角的冷汗：“不怕，不怕了，嫣兒。回家了，有娘在，有爹在，誰也傷不了你。”她一遍遍重復著，像是在安撫女兒，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可那鵝黃羅裙上刺目的五指血印，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她的心上。

“血手印……”柳嫣猛地瑟縮了一下，像是被無形的針扎到，驚恐地看向自己的裙裾方向，仿佛那印記還在那里，還在灼燒著她的肌膚，“他……他抓到了……他說……抓到我了……”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瀕臨崩潰的尖利，隨即又如同斷了線的風箏，驟然低落下去，只剩下無助的嗚咽。

“沒有！嫣兒，你看，什么都沒有了！”柳夫人急忙掀開被子一角，露出柳嫣換上的干凈素白寢衣，急切地證明，“臟衣裳都燒了，都過去了！那是個噩夢！只是個噩夢！”她將女兒冰冷的手緊緊包裹在自己溫暖的掌心，試圖傳遞力量，卻發現自己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柳嫣怔怔地看著母親，眼神迷茫而脆弱。噩夢？那冰冷石壁的觸感，金屬刮骨的摩擦聲，地上蜷縮的血肉模糊，還有那雙深不見底、映著自己驚恐倒影的墨瞳……每一個細節都清晰得令人窒息，怎么可能是夢？

就在這時，一陣穿堂風掠過，吹動了窗欞，發出輕微的“咯吱”一聲。

“啊——！”柳嫣如同驚弓之鳥，爆發出一聲短促凄厲的尖叫，整個人猛地往床榻最里側縮去，雙手死死捂住耳朵，身體蜷成一團，劇烈地篩糠般抖動起來，口中語無倫次地哭喊：“別過來！別抓我！走開！走開！”

柳夫人和張嬤嬤慌忙上前安撫，溫言軟語，輕拍慢撫，好一陣才讓那劇烈的驚悸稍稍平復。柳嫣縮在母親懷里，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單薄的寢衣，眼神渙散失焦，如同驚魂未定的幼獸。

“夫人，小姐這樣下去不行啊。”張嬤嬤抹著眼淚，聲音哽咽，“這魂兒……像是被嚇掉了一半……”

柳夫人抱著女兒冰涼的身體，感受著她細微的、無法控制的顫抖，心沉到了谷底。這不是普通的驚嚇過度。那幽暗林地深處的一瞥，那無聲的宣告，那冰冷的血手印……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已深深種進了女兒的神魂。她抬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仿佛隨時會吞噬掉這聽雨軒中微弱的光明。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不僅纏繞著柳嫣，也無聲地勒緊了宰相府女主人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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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書房門被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外面所有的聲響。花梨木書案上，一盞孤燈搖曳，將柳明堂緊鎖的眉頭和眼下的青影映照得格外深刻。書房內彌漫著壓抑的寂靜，只有燈花偶爾爆開的細微聲響。

林晚坐在下首的圈椅上，脊背挺直，英氣的臉龐此刻也籠罩著一層沉重的陰霾。她將今日蝶谷外的遭遇，以及柳嫣的狀態，再一次詳盡地復述給柳明堂。每一個細節都未曾遺漏，包括那道詭異灰影的窺視，以及那最終在柳嫣裙裾上發現的、令人遍體生寒的五指血手印。

柳明堂一直沉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腕上一串油亮的紫檀佛珠，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當聽到“血手印”三個字時，他捻動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頓，指腹下的木珠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禁苑方向……灰影……血手印……”柳明堂的聲音低沉沙啞，仿佛每一個字都帶著千斤重擔，“晚兒，你心里……想必也清楚了。”

林晚深吸一口氣，迎上柳明堂銳利而疲憊的目光，緩緩點頭，吐出了那個令人心悸的名字：“睿親王，陸淵。”

這三個字如同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書房凝滯的空氣里。燈焰猛地跳躍了一下，將兩人凝重的影子投在墻壁上，扭曲晃動。

“是他。”柳明堂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是深不見底的憂慮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沉重，“嫣兒她……闖進了棲梧別苑。”他幾乎可以想象出，在那座傳聞中如同修羅煉獄的別苑里，自己的掌上明珠看到了何等可怖的景象。陸淵的手段……光是那些流傳在朝堂暗處的只言片語，就足以讓人不寒而栗。

“姨父，眼下最要緊的，是嫣兒的安危！”林晚身體微微前傾，語氣急迫，“陸淵行事……毫無顧忌！他既然留下了印記，就絕不會善罷甘休！嫣兒現在這副模樣，留在府里，我怕……”

“怕什么？怕他陸淵敢沖進我宰相府擄人不成？！”柳明堂猛地一拍書案，聲音帶著被壓抑的憤怒和身為宰相的威嚴，但眼底深處，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陸淵……他有什么不敢？連當朝一品大員都敢在金殿之上踹得嘔血，一個相府千金……

“姨父息怒。”林晚立刻道，聲音冷靜而清晰，“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陸淵行事乖張狠戾，未必會用強擄這等落人口實的手段。但暗地里的窺伺、恐嚇，甚至……”她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意思已不言而喻，“嫣兒現在受不得半點刺激了。”

柳明堂沉默了。憤怒過后，是更深的無力感。他位極人臣，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可面對一個手握重兵、深得帝心、行事又如同瘋魔的親王，那份權勢竟顯得如此蒼白。他捻動佛珠的速度越來越快，仿佛在借此平復內心的驚濤駭浪。

“送走嫣兒？”他沉吟著，眉頭擰成了死結，“送去哪里？她外祖家遠在江南，路途遙遠，風險更大。京郊別院……也未必安全。況且，以她如今的精神狀況，舟車勞頓，無異于雪上加霜。”更重要的是，陸淵若真想找一個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躲到哪里去？

“或許……可以暫時送去我爹在京郊的田莊？”林晚提議道，“將軍府的護衛都是百戰老兵，忠心可靠，莊子里人口簡單，地勢也隱蔽些。對外只說嫣兒受了風寒，需要靜養。至少……能讓她暫時遠離這京城的漩渦中心，喘口氣。”

柳明堂眼神閃爍，權衡著利弊。林晚的父親鎮北將軍林莽，手握北境兵權，是少數幾個連皇帝都要給幾分薄面、陸淵也未必愿意輕易撕破臉的人物。將軍府的田莊，確實比相府別院更安全幾分。

“此事……容我再想想。”柳明堂最終沒有立刻決斷，他需要更周全的考量，“眼下府中務必加強戒備，尤其是聽雨軒周圍，要加派可靠的人手，日夜輪值，一只蒼蠅也不許放進去！晚兒，你心思縝密，這幾日就辛苦你，多陪陪嫣兒，開解開解她。”

“姨父放心，晚兒明白。”林晚鄭重應下。

柳明堂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林晚可以退下。林晚起身行禮，走到門邊，又停住腳步，回頭低聲道：“姨父，那血手印……陸淵此人，睚眥必報，手段狠絕。他既然盯上了嫣兒，絕不會輕易放手。我們……必須早做打算。”

柳明堂沒有回應，只是沉默地看著跳躍的燈焰，臉色在昏黃的光線下晦暗不明，如同籠罩在暴風雨前的濃重陰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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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萬籟俱寂。宰相府高大的朱漆府門緊閉，門前兩尊石獅子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巨大的、沉默的陰影。

街角的暗巷深處，陰影濃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一個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壁虎，緊貼著冰冷的磚墻，紋絲不動。他穿著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褐色勁裝，臉上蒙著黑巾，只露出一雙眼睛。那雙眼，如同兩點寒星，冰冷、銳利，沒有絲毫屬于活人的溫度，牢牢鎖定了宰相府那扇緊閉的大門，以及高墻內隱約透出的、聽雨軒方向的微弱燈火。

他是影子，是陸淵放出的獵犬。

時間一點點流逝，子時的梆子聲遠遠傳來，更顯夜的死寂。宰相府門前的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晃動，光影搖曳。

突然，灰衣人的耳朵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不是聽覺捕捉到了聲音，而是一種頂級獵食者對獵物氣息變化的直覺。他的目光瞬間變得更加專注，如同淬毒的鋼針，刺向府門的方向。

“吱呀——”

一聲極其輕微、幾乎被風聲掩蓋的聲響。

宰相府厚重的側門，悄然開啟了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一個穿著府中管事服色的中年男人，佝僂著背，腳步輕而快地閃了出來。他警惕地左右張望了一下，隨即低著頭，匆匆朝著與主街相反的、更僻靜的小巷深處走去。步履匆忙，帶著一種急于完成某種使命的急迫。

灰衣人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縮了一下，如同發現了蛛絲馬跡的毒蛇。他沒有立刻動作，依舊隱在墻角的陰影里，如同磐石，只有那雙冰冷的眼睛，精確地追蹤著那個管事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拐角。

獵物動了。

灰衣人無聲地咧開嘴，黑巾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個極其細微、卻毫無溫度的弧度。他像一縷沒有重量的青煙，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緊貼的墻壁，身形融入更深的夜色，朝著管事消失的方向，如影隨形地飄了過去。

夜風嗚咽，卷起地上的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在宰相府門前冰冷的石階上。那兩尊石獅子的影子，在慘淡的月光下，似乎拉得更長、更猙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