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金絲苑·暗影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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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急召!宣您即刻入宮!有……有邊關八百里加急軍報!”
護衛(wèi)刻意壓低卻難掩焦灼的稟報聲,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驟然打破了金絲苑二樓那令人窒息的、裹挾著極致羞恥和絕望的凝固空氣!
陸淵倚在門框上的頎長身影,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那雙如同深淵寒潭、牢牢鎖在柳嫣身上、帶著赤裸裸審視和掌控的墨色瞳孔,在那一瞬間,似乎有極其細微的漣漪蕩開,翻涌起一絲被打斷的陰鷙不悅和一絲……屬于軍務的、本能的凝重。
柳嫣解著最后一粒盤扣的手指,也猛地頓??!如同溺水之人驟然抓住了一根浮木!巨大的羞恥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暫時沖散,取而代之的是心臟狂跳帶來的、劫后余生的虛脫感。淚水還掛在蒼白的臉頰上,她下意識地將即將滑落的寢衣死死攥緊在胸前,身體因為劇烈的喘息而微微起伏,腳踝上的玉鈴隨著她的顫抖發(fā)出細碎而急促的“叮鈴”聲,在突然寂靜下來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陸淵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穿透了緊閉的門扉,仿佛能看到樓下庭院中那個單膝跪地、額頭緊貼地面的護衛(wèi)身影。那護衛(wèi)身上的鐵甲在陽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澤。
“邊關……加急?”陸淵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奇異的沙啞,仿佛在咀嚼這幾個字的份量。他臉上那冰冷玩味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山岳般的冷硬。那是一種柳嫣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純粹的、屬于上位者掌控全局的肅殺之氣。
空氣仿佛凝固了數(shù)息。
“知道了?!标憸Y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威壓,“備馬?!?/p>
“是!”樓下傳來護衛(wèi)如蒙大赦的應諾聲和急促遠去的腳步聲。
陸淵的目光重新轉(zhuǎn)回室內(nèi)。那雙深不見底的墨瞳,再次落在了柳嫣身上。此刻的她,蜷縮在床榻邊,如同驚懼到極點、卻又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而暫時得以喘息的小獸,烏黑的長發(fā)凌亂地披散在肩頭,淚痕未干,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緊緊攥著衣襟的手指指節(jié)泛著青白,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輕顫著,腳踝上的玉鈴隨著她的顫抖發(fā)出細碎而驚惶的“叮鈴”聲。
陸淵的視線在她攥緊衣襟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又掃過她腳踝上那串在幽暗中反射著微弱瑩光的玉鈴。他眼底深處那翻涌的陰鷙似乎被強行壓下,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深沉、更加令人心悸的冰冷掌控。
“待在這里?!彼_口,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漠然,卻比任何威脅都更具壓迫力,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鐵釘,狠狠釘入柳嫣的骨髓,“沒有本王的允許,一步也不許踏出這金絲苑。這鈴鐺……”他的目光掃過那串玉鈴,“會替你記著?!?/p>
冰冷的警告如同無形的鎖鏈,再次纏繞上來。柳嫣渾身一顫,剛剛升起的一絲渺茫的喘息空間瞬間被更深的寒意凍結(jié)。
陸淵不再看她,仿佛剛才那場令人窒息的逼迫從未發(fā)生。他轉(zhuǎn)身,玄色的衣袂在門口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沉重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樓梯盡頭,緊接著,庭院中傳來戰(zhàn)馬暴躁的嘶鳴和急促遠去的馬蹄聲。
整個金絲苑二樓,陷入一片死寂。
那股籠罩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威壓,隨著陸淵的離開驟然消散。然而,空氣中那股沉水香與血腥混合的詭異氣息,卻仿佛更加清晰地彌漫開來,提醒著柳嫣她依舊身處魔窟。手腕上冰冷的金鏈,腳踝上那串隨著她每一次微不可察的顫抖而發(fā)出細碎“叮鈴”聲的玉鈴,都在無聲地宣告著:囚籠仍在。
巨大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來。柳嫣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順著冰冷的雕花床柱,無力地滑坐在厚軟卻冰冷的地毯上。她蜷縮起身體,雙手死死抱住膝蓋,將臉深深地埋了進去。肩膀無法控制地劇烈聳動著,壓抑的、破碎的嗚咽從齒縫間溢出,混合著腳踝玉鈴細碎的悲鳴。
恐懼、屈辱、絕望……還有一絲劫后余生的茫然,如同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撕扯著她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晚姐姐在查濟世堂……陸淵知道了……他會怎么做?邊關軍報……他又要去哪里?自己在這金絲苑里,像一只被剪去羽翼、套上枷鎖的鳥雀,連哭泣都不敢發(fā)出聲音……
時間在無聲的淚水和玉鈴細碎的哀鳴中緩慢流逝。窗外的陽光透過素雅的窗紗,在地毯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一點點移動,昭示著時光的流逝,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不知過了多久,柳嫣的抽泣聲漸漸微弱下去,只剩下身體無法抑制的細微顫抖。極度的疲憊和藥力的殘余作用席卷上來,意識又開始變得昏沉。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極其輕微、幾乎被地毯吸盡的腳步聲。
不是陸淵那種冰冷沉穩(wěn)、帶著金屬靴底叩擊感的步伐。這腳步聲很輕,帶著一種刻意的謹慎和……蒼老的遲滯。
柳嫣猛地抬起頭,布滿淚痕的臉上瞬間充滿了驚懼!她像受驚的兔子般,手腳并用地向后縮去,脊背緊緊抵住冰冷的床柱,腳踝上的玉鈴因為她劇烈的動作發(fā)出一連串急促而驚恐的“叮鈴”亂響!是誰?!陸淵回來了?!還是冷鋒?!
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
一張布滿皺紋、寫滿風霜的蒼老面孔探了進來。是一位穿著王府二等仆婦深褐色粗布衣裙的老嬤嬤。她頭發(fā)花白,在腦后挽成一個一絲不茍的圓髻,用一根簡單的木簪固定。面容慈和,眼神卻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疲憊和……不易察覺的悲憫。
老嬤嬤的目光先是小心翼翼地掃過空無一人的房間,然后才落在蜷縮在床角、驚懼交加的柳嫣身上。當她看到柳嫣手腕上那根冰冷的暗金鎖鏈,以及腳踝上那串隨著她顫抖而不斷發(fā)出悲鳴的玉鈴時,那雙渾濁的老眼里,瞬間涌起難以掩飾的驚駭和深切的憐憫!她倒抽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地用手捂住了嘴。
“小……小姐……”老嬤嬤的聲音帶著顫抖,極其輕微,如同怕驚擾了什么,“您……您別怕……老奴……老奴是張嬤嬤,是來……是來給您送些吃食和換洗衣物的?!?/p>
她說著,側(cè)身讓開門口,手中果然端著一個烏木托盤。托盤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散發(fā)著清淡米香的白粥,幾碟精致的小菜,還有一套折疊整齊、料子同樣柔軟舒適的淺色衣裙。
柳嫣驚魂未定,依舊死死地盯著她,身體緊繃,如同拉滿的弓弦。腳踝上的玉鈴隨著她急促的呼吸,依舊發(fā)出細碎不絕的“叮鈴”聲,在這寂靜的房間里,如同她無法平復的心跳。
張嬤嬤顯然也聽到了那玉鈴的聲音,她渾濁的目光再次落在柳嫣纖細脆弱的腳踝上,眼神里的悲憫更甚。她端著托盤,步履蹣跚地走了進來,動作小心翼翼,仿佛生怕驚動了什么。她將托盤輕輕放在離床榻不遠的紫檀木圓桌上。
“小姐……”張嬤嬤轉(zhuǎn)過身,面對著柳嫣,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蒼老的沙啞和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王爺……王爺被陛下急召入宮了,一時半刻……回不來的?!彼D了頓,渾濁的目光飛快地掃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方向,才繼續(xù)用幾乎只有氣聲的音量說道:
“您……您得吃點東西,換身干凈的衣裳……這樣……這樣下去,身子骨會垮的……”她的聲音里充滿了真切的擔憂,那是一種屬于長輩的、樸素的關懷,與這冰冷的金絲苑格格不入。
柳嫣怔怔地看著張嬤嬤。老人眼中那毫不作偽的悲憫和擔憂,像一道微弱卻真實的光,刺破了籠罩著她的無邊黑暗和絕望。這冰冷的王府里,竟然還有人……對她流露出這樣的眼神?
巨大的委屈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強行筑起的堤壩。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她死死咬著下唇,才沒有放聲痛哭出來,只有細碎的嗚咽和身體無法控制的顫抖。
張嬤嬤看著柳嫣無聲痛哭的模樣,眼眶也微微泛紅。她嘆了口氣,步履蹣跚地走到床邊,卻沒有靠得太近,保持著一種謹慎的距離。她渾濁的目光落在柳嫣手腕那冰冷的金鏈上,又緩緩移向她的眼睛,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么,卻又充滿了巨大的顧忌。
最終,她只是用那雙布滿老繭、卻異常溫暖的手,輕輕地將托盤上那碗溫熱的粥,又往柳嫣的方向推了推。
“小姐……先吃點吧……”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目光里充滿了無聲的鼓勵和……一種柳嫣此刻無法理解的、更深沉的復雜。
那眼神,仿佛穿透了眼前這華麗的牢籠和冰冷的鎖鏈,看到了某些塵封已久的、令人心碎的過往。她看著柳嫣,就像看著很多年前,另一個同樣被困在這座巨大獸穴深處、同樣美麗而絕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