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金絲苑·舊影低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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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熱的米粥香氣，混雜著百合熏香清甜的氣息，在華麗而冰冷的金絲苑二樓彌漫開來。張嬤嬤渾濁卻盛滿悲憫的目光，如同冬日里一縷微弱的暖陽，短暫地穿透了籠罩在柳嫣心頭的厚重陰霾。

那無聲的哭泣和無法抑制的顫抖，在老人近乎哀求的注視下，終于漸漸平息。饑餓感如同蘇醒的野獸，在虛弱的身體里發出清晰的嘶鳴。柳嫣蜷縮在床腳，目光怯怯地落在烏木托盤上那碗升騰著裊裊熱氣的白粥上。碗沿細膩溫潤，米粒晶瑩飽滿，幾片碧綠的菜葉點綴其間，散發著樸素卻令人心安的味道。這味道，與這滿室的奢華格格不入，卻奇異地勾起了她對相府、對娘親小廚房里那碗熬得軟糯清甜的米粥的遙遠記憶。

一絲微弱的、求生的本能，壓倒了無邊的恐懼和屈辱。

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冰涼，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碗溫熱的粥。碗壁的溫度透過指尖傳來，驅散了一絲寒意。她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啜飲著。溫熱的米粥滑過干澀刺痛的喉嚨，熨帖著冰冷的胃壁，帶來一種久違的、近乎虛脫的暖意。淚水無聲地滑落，滴入碗中，咸澀的味道混著米粥的清甜，一同咽下。

張嬤嬤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她，布滿皺紋的臉上神情復雜。有欣慰，有更深的憐憫，還有一種仿佛穿透了時光的、難以言喻的沉重。她沒有催促，只是默默地等待，渾濁的目光偶爾掃過柳嫣腳踝上那串在幽暗中反射著微光的玉鈴，每當柳嫣動作稍大，玉鈴發出細碎的“叮鈴”聲時，她的眉頭都會幾不可察地蹙一下，眼中痛楚之色一閃而過。

一碗粥見底。柳嫣放下碗，身體里似乎恢復了一絲力氣，但精神依舊如同驚弓之鳥，眼神怯怯地看向張嬤嬤。

張嬤嬤這才走上前，動作遲緩卻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尊重，收走了空碗。她將托盤上那套疊放整齊的淺碧色細棉布衣裙拿起，放在柳嫣觸手可及的床沿。

“小姐，換身干凈衣裳吧。”她的聲音依舊低沉沙啞，卻比之前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柔，“這料子軟和，穿著舒服些。”

柳嫣看著那套素凈的衣裳，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滿淚痕藥漬、狼狽不堪的單薄寢衣，巨大的羞恥感再次涌上心頭。她點了點頭，聲音細若蚊蚋：“……謝謝嬤嬤。”

張嬤嬤沒有留下看她換衣，只是默默地轉身，步履蹣跚地走向門口，輕輕帶上了房門。那“咔噠”一聲輕響，隔絕了外面的世界，也給了柳嫣一絲喘息的空間。

柳嫣顫抖著手指，解開了寢衣的盤扣。這一次，沒有那冰冷玩味的目光凌遲，只有窗外透進來的柔和天光，和腳踝上玉鈴因她動作而發出的、無法避免的細碎“叮鈴”聲，如同為她奏響的哀曲，提醒著她屈辱的處境。她強忍著淚水，迅速換上了那套干凈的細棉布衣裙。柔軟的布料貼在肌膚上，帶來些許慰藉，驅散了那身寢衣沾染的、令人作嘔的藥味和屈辱氣息。

換好衣服，柳嫣如同耗盡了所有力氣，重新蜷縮回床腳。身體的虛弱和精神的巨大耗損，如同沉重的鉛塊壓著她，意識又開始變得昏沉模糊。她靠在冰冷的雕花床柱上，目光無意識地掃視著這間華麗卻令人窒息的牢籠——光可鑒人的紫檀家具，價值不菲的古董玉器，堆滿珠翠的妝奩……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落在了窗邊那張寬大的紫檀木梳妝臺上。

梳妝臺緊挨著窗欞，雕工極其精美。臺面上鑲嵌著一面巨大的水銀鏡，鏡框是繁復的鎏金纏枝蓮紋。而吸引柳嫣目光的，是鏡框側下方，一個不起眼的、約莫兩寸見方的小抽屜。抽屜的拉環，是一只小小的、同樣鎏金的鳳鳥，鳥喙銜著一顆細小的珍珠。

這只鳳鳥……柳嫣的瞳孔微微收縮。它雕刻得異常精致，連羽毛的紋理都清晰可見，與這梳妝臺整體的華貴風格渾然一體。但不知為何，柳嫣總覺得這只鳳鳥的形態，她似乎在哪里……見過？是某本畫冊？還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娘親首飾匣里見過類似的？

一種極其微弱的、被刻意隱藏起來的熟悉感，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拂過她混亂的心湖。

她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腳踝上的玉鈴隨著她的動作發出清脆的“叮鈴”聲。她走到梳妝臺前，猶豫了一下。陸淵的命令如同冰冷的枷鎖——“一步也不許踏出這金絲苑”，但這只是房間內……她顫抖著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撫上那只鎏金鳳鳥的拉環。

入手冰涼光滑。她輕輕一拉。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的機括彈開聲。

小抽屜無聲地滑了出來。

抽屜不大，里面空空如也，只鋪著一層暗紅色的絨布。絨布上，落著一些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塵埃。顯然，這個隱蔽的角落，連負責灑掃的侍女也常常忽略。

柳嫣的心沉了下去。是空的……她失望地正要將抽屜推回去。

就在她的手指觸碰到抽屜內壁的剎那——

指尖傳來一絲極其細微的、不同于光滑木質的滯澀感！

她心頭猛地一跳！動作瞬間僵住！

那滯澀感……非常輕微，像是木頭表面被什么東西反復摩擦過留下的極淺痕跡！柳嫣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她湊近了，借著窗外透入的光線，仔細地、一寸寸地審視著抽屜內壁。

果然！

在靠近抽屜底部、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深色的紫檀木內壁上，似乎……真的有幾道極其細淺的、幾乎與木紋融為一體的刻痕！

那刻痕非常淺，非常淡，若非指尖那微妙的觸感，若非她此刻屏息凝神地專注觀察，根本不可能發現！它們排列得似乎有些規律，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木紋，倒像是……像是什么人，用極其尖細的硬物，在極度隱蔽的情況下，一下、一下，無比小心地……刻劃上去的！

一個模糊而可怕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她的腦海！陸淵生母！那個在墨韻齋被毀掉的畫像中的女子！那個張嬤嬤眼中一閃而過的、充滿痛楚的舊影！

就在這時——

“吱呀。”

房門被無聲地推開。

柳嫣如同被雷擊中，猛地轉過身！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懼讓她渾身血液幾乎倒流！她手忙腳亂地想要將那抽屜推回去！

“小姐，莫慌，是老奴。”張嬤嬤蒼老而帶著安撫的聲音響起。她端著一個銅盆，里面盛著溫熱的清水，肩上搭著一塊干凈的布巾，重新走了進來。

柳嫣的動作僵在半空，臉色煞白，呼吸急促地看著門口的嬤嬤，如同受驚的小鹿。

張嬤嬤的目光，卻并未落在柳嫣驚慌失措的臉上，而是極其自然地、仿佛只是隨意地掃過柳嫣身后的梳妝臺，掃過那個被拉開一半、露出暗紅色絨布的小抽屜。當她的視線觸及那個抽屜時，那雙渾濁的老眼深處，似乎有極其復雜的光芒劇烈地閃爍了一下！是驚悸？是追憶？是深不見底的悲慟？那光芒一閃而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又被更深的疲憊和渾濁所掩蓋。

她步履蹣跚地走近，將銅盆放在一旁的矮幾上，聲音平靜無波，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瞥從未發生：

“小姐，擦把臉吧。干凈些，人也清爽些。”她將布巾浸入溫水中，擰干，遞給柳嫣。

柳嫣顫抖著接過溫熱的布巾，胡亂地擦著臉，試圖掩飾內心的驚濤駭浪。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那個抽屜。張嬤嬤剛才那一眼……她絕對看到了！她一定知道什么！

張嬤嬤沒有催促，只是默默地站在一旁，垂著眼瞼，如同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仆。但柳嫣分明感覺到，一股無形的、沉重的哀傷和壓抑，如同實質般從這位蒼老的嬤嬤身上散發出來，彌漫在這華麗的牢籠之中。

“嬤嬤……”柳嫣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氣，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目光緊緊盯著張嬤嬤低垂的眼瞼，“那個抽屜……您……您知道嗎？”

張嬤嬤的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震了一下。她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目光迎上柳嫣那雙充滿了驚懼、疑惑和一絲微弱希望的眸子。老人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每一道都刻滿了歲月的滄桑和無法言說的秘密。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那樣靜靜地看著柳嫣，眼神復雜得如同幽深的古井。

時間在無聲的對視中凝固。窗外的陽光似乎也黯淡了幾分。只有柳嫣腳踝上的玉鈴，因為她緊張的心跳而發出極其細微、卻無法忽視的“叮鈴”聲。

許久，久到柳嫣幾乎要窒息，張嬤嬤才極其緩慢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她的嘴唇微微翕動著，干癟的唇瓣顫抖著，似乎想說什么。那眼神里的悲慟和掙扎幾乎要溢出來。她看著柳嫣，又仿佛透過柳嫣，看到了那個早已消逝在時光塵埃中的、同樣美麗而絕望的身影。

最終，她只是用那雙布滿老繭、異常溫暖的手，輕輕拍了拍柳嫣冰冷顫抖的手背。那觸感帶著一種沉重的安撫和……一種近乎訣別的悲涼。

“小姐……”她的聲音沙啞到了極致，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摳出來的，帶著血淋淋的沉重和一種無法言說的警示：

“這王府里的水……太深，太渾。”

“有些事……知道了……”

她頓了頓，渾濁的目光深深望進柳嫣驚恐的眼眸深處，仿佛要將這最后的警告烙印在她的靈魂上，聲音低得如同嘆息，卻帶著令人心悸的力量：

“……比不知道，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