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間門外，兵荒馬亂。

“噗噗”聲、哭嚎聲、家長焦急的呼喊聲、李老師維持秩序但明顯帶著哭腔的聲音、還有王園長強忍不適發(fā)出的指揮聲（“快……快聯(lián)系衛(wèi)生所！封鎖……封鎖餅干區(qū)！”）……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曲荒誕又凄慘的交響樂，穿透薄薄的隔間門板，狠狠撞擊著陳最的耳膜。

她背靠著冰涼的門板，身體因為極度的緊張和荒謬感而微微發(fā)抖。昂貴的香奈兒粗花呢裙子上沾滿了面粉和綠色的糖珠，精心打理的大波浪卷發(fā)也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鏡子里那張屬于“闊太”的精致面孔，此刻寫滿了驚恐、茫然和一種“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到底造了什么孽”的終極困惑。

外面是她熟悉的中三班，是她視若珍寶的孩子們，還有信任她的家長和同事……而她，頂著這張陌生又造作的臉，不僅疑似被豆豆看穿了“變身”的秘密，還間接（或者說直接？）用一盤“毒餅干”放倒了所有人！這簡直是職業(yè)生涯（不，是人生?。┑幕F盧，是社死的終極形態(tài)！

她甚至能想象園長那噴火的眼神，和家長們憤怒的質問：“樂樂媽媽！你到底是來參加親子活動的還是來投毒的？！”還有李老師那越來越深的懷疑目光……豆豆那句“罐罐上亮亮的字”更是像魔咒一樣在她腦子里盤旋。

不行！必須離開！立刻！馬上！在身份徹底暴露、被扭送派出所或者被憤怒家長撕碎之前！

陳最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狂跳的心臟。她側耳傾聽，外面的混亂似乎達到了一個高峰，大家都在忙著處理病患，暫時沒人注意到洗手間角落這個隔間。她小心翼翼地擰開門鎖，推開一條縫隙——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氣味（嘔吐物、排泄物、消毒水、以及……餅干面團？）撲面而來，熏得她差點背過氣去。走廊里一片狼藉，地上有不明污漬，幾個面色蒼白的孩子被家長抱著匆匆往外走，李老師和另一個老師正手忙腳亂地清理現(xiàn)場，王園長扶著墻，臉色鐵青，捂著肚子，對著電話有氣無力地說著什么。

天賜良機！陳最貓著腰，盡量降低存在感，用那雙極度不適合逃命的高跟鞋，以一種極其別扭、一瘸一拐（剛才摔那一下崴得有點狠）的姿勢，貼著墻根，像只受驚的壁虎，飛快地朝著遠離教室的、幼兒園后門的方向挪動。

幸運的是，后門為了通風是開著的！她像看到了救星，一頭扎了出去！

外面是幼兒園的后院，平時孩子們戶外活動的地方。此刻空無一人。陳最靠著冰冷的墻壁，大口喘著粗氣，劫后余生的感覺還沒來得及升起，就被更深的絕望淹沒。她這副“闊太”打扮，崴著腳，臉上妝容花得像調色盤，在光天化日之下，能去哪兒？回家？那個“家”里還有個等著她解釋的“先生”！回自己真正的出租屋？這副樣子怎么解釋？萬一明天又變了呢？

她感覺自己像個無家可歸的游魂。就在這時，褲兜（幸好闊太套裝也有褲兜）里傳來震動。是那個鑲鉆的昂貴手機。屏幕上跳動著“先生”的名字。

陳最頭皮發(fā)麻，手一抖，直接按了掛斷。緊接著，一條短信跳了出來：

【周太太，幼兒園怎么回事？電話打不通！樂樂怎么樣了？活動還順利嗎？看到信息立刻回電！】

周太太？樂樂？活動“順利”？！陳最看著短信，再看看自己狼狽的樣子，簡直欲哭無淚。她手指顫抖著，幾乎是無意識地，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沖動，飛快地回復：

【活動很“精彩”，樂樂“玩”得很開心（物理意義上）。我臨時有事出差，歸期不定。勿念。保重?！堪l(fā)送！

然后，她果斷地、帶著一種壯士斷腕的決絕，長按關機鍵，把那個燙手的“闊太”象征徹底關進了黑暗。

世界暫時清靜了。但現(xiàn)實的冰冷立刻包圍了她。腳踝鉆心地疼，昂貴的細高跟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看著幼兒園后院那扇通向外面小巷的鐵門，咬了咬牙。脫鞋！光腳！

她忍著腳底的冰涼和可能的碎石子，把那雙折磨人的高跟鞋拎在手里，像做賊一樣溜出了后院鐵門，一頭扎進了縣城迷宮般的小巷里。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陳最感覺自己像個都市傳說里的幽靈。她光著腳，拎著高跟鞋，穿著沾滿污漬的昂貴套裝，在鹿邑縣城的背街小巷里漫無目的地游蕩。盡量避開人流，專挑僻靜處走。腳底被粗糙的地面磨得生疼，腳踝也腫了起來。肚子餓得咕咕叫（從昨天當老馬嬸開始就沒好好吃過東西），但身上一分錢現(xiàn)金都沒有（闊太都用手機支付，而手機已關機）。她看著路邊熱氣騰騰的燒餅攤、香氣四溢的牛肉湯館，只能瘋狂吞咽口水。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疲憊、饑餓、疼痛、寒冷（入夜后氣溫下降）和巨大的迷茫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她壓垮。她在一個堆滿雜物的廢棄小院墻角蜷縮下來，看著手里那雙在暮色中依然閃著廉價水鉆光芒的高跟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種被世界徹底拋棄的孤獨感。

“老子……您老人家要是真顯靈了……能不能給個痛快話？”她對著虛空，用屬于“闊太”那嬌滴滴、此刻卻充滿疲憊和沙啞的聲音，喃喃自語，“這‘千百種活法’，也太難熬了……豆豆說的罐罐……到底在哪啊……”

就在這時，一陣熟悉而清亮的童音，像一道微弱卻溫暖的光，穿透了暮色和她的絕望，從不遠處傳來：

“道……道法自然……”

是豆豆的聲音！雖然很輕，但陳絕不會聽錯！

她猛地抬起頭，循著聲音望去。聲音來自巷子口，似乎正經(jīng)過。她強撐著站起來，忍著腳痛，一瘸一拐地、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追了過去。

巷口連接著一條稍微寬點的街道?；椟S的路燈下，陳最看到了那個小小的身影——豆豆！他被媽媽林薇牽著，小臉看起來還有些蒼白（瀉藥的威力），但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林薇手里還拎著一個保溫桶，像是要去送飯。

“豆豆！”陳最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聲音嘶啞。

林薇和豆豆聞聲回頭。林薇看到墻角陰影里那個形容狼狽、衣著怪異（光腳、拎著高跟鞋、衣服臟污）的女人，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把豆豆護在身后，警惕地問：“你……你是誰？”

陳最這才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有多嚇人。她趕緊低下頭，用沙啞的聲音含糊道：“沒……沒事，認錯人了……”目光卻焦急地看向豆豆。

豆豆的小腦袋從媽媽身后探出來，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一眨不眨地看著陳最。他的小眉頭又微微蹙了起來，像是在努力辨認。然后，他伸出小手指，沒有指向陳最的臉，而是指向了她手里拎著的那雙……在路燈下反射著一點微光的、沾著面粉和綠色糖珠的……高跟鞋？

“奶奶……”豆豆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困惑，卻又異常篤定，“你的……船槳……好亮……”

船槳？！高跟鞋？！

陳最如遭雷擊！豆豆把她的高跟鞋看成了……老馬嬸撈垃圾的船槳？！而且說“好亮”？！昨天在河里，豆豆看著水面說看到“竹片片”亮亮的！今天又指著她的高跟鞋說“亮”？！這“亮”到底指的是什么？是物品本身的反光，還是……某種只有豆豆能看到的、附著在物品上的“超自然”光芒？！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了陳最混亂的腦海！難道……豆豆能看到的“亮”，是……是沾染了那破碎陶罐氣息的東西？！無論是淚水、河水，還是……這雙沾了“毒餅干”糖珠的鞋？！

“豆豆！別瞎說！”林薇拉了拉豆豆，歉意又警惕地看了陳最一眼，“不好意思啊，孩子剛病好，還有點迷糊。我們走了?！彼苟?，快步離開了。

豆豆被媽媽拉著走，還不忘回頭，又看了陳最一眼，小嘴無聲地動了動，看口型，似乎是兩個字：“……自然……”

道法自然！

陳最僵立在昏暗的巷口，看著母子倆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晚風吹過她凌亂的卷發(fā)，帶來一絲寒意，卻吹不散她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低下頭，看向自己手里那雙沾滿了“罪證”（面粉、綠色瀉藥糖珠）的高跟鞋。在昏黃的路燈下，鞋面上廉價的水鉆確實反射著一點微弱的光。但豆豆說的“亮”，絕不僅僅是這個！

一個計劃，一個孤注一擲、荒誕不經(jīng)卻又可能是唯一希望的計劃，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她需要光！需要很多光！需要……一個能讓豆豆再次看到“亮”的環(huán)境！她要驗證自己的猜想！而哪里光最多？最亮？

她的目光，投向了縣城中心方向——那里，是燈火通明、夜間也開放的太清宮廣場！廣場上有巨大的景觀燈，有跳廣場舞的阿姨們帶的閃爍彩燈，還有……那座供奉著老子像的、在夜色中也會被燈光勾勒出輪廓的太清宮！

豆豆的爺爺！罐罐！亮亮的字！道法自然！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那里！

腳踝的劇痛和身體的疲憊仿佛在這一刻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壓了下去。陳最眼中燃起了近乎瘋狂的光芒。她咬緊牙關，忍著腳底的刺痛，重新蹬上那雙折磨人的高跟鞋（為了更像“闊太”身份，方便混進廣場人群），一瘸一拐，卻目標無比堅定地，朝著燈火輝煌的太清宮廣場方向，一步步挪去。

夜色中，她像一個奔赴未知戰(zhàn)場的、傷痕累累卻斗志昂揚的奇怪士兵，手里緊緊攥著的“武器”，是那雙沾著“毒糖珠”、被豆豆稱為“亮亮船槳”的……細高跟鞋。

老子啊，您老人家看著吧！您給的這“怪”日子，我陳最今天就要用這雙“船槳”，劃到您面前，問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