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揚州城的青石板上砸得噼啪作響,醉仙樓主廚周大勇蜷在自家低矮的門檐下,濕透的布衣緊貼在肉上,像條被沖上岸的絕望胖頭魚。
他對著緊閉的門板,把臉埋進膝蓋,嗚咽聲在雨聲里細弱蚊蠅:“幺妹兒…開門嘛…外頭落雨…好冷哦…”
門邊糊著油紙的小窗戶“吱呀”又開一條縫,虎頭虎腦的小男娃再次探出腦袋,手里的彈弓拉得滿滿當當,小石子瞄準周大勇濕漉漉的后腦勺,奶兇奶兇:“哭包胖叔叔!再不走我真打啦!我老漢兒是大英雄,才不像你!”
周大勇猛地抬頭,雨水混著鼻涕眼淚在他那張被油煙熏染了十年的胖臉上肆意橫流,表情像被雷劈焦的鹵蛋:“崽兒啊!我真是你老漢兒啊!親生的!”
“騙人!”小男娃小嘴一撇,正義感爆棚,“我老漢兒炒菜天下第一,才不會哭成泡菜壇子!”手指一松,小石子“嗖”地射出!
“哎喲!”
姜稷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前想當肉盾,結果腳下一滑,噗通一聲摔在周大勇旁邊的水洼里,石子擦著他頭皮飛過,驚得他魂飛魄散。
“哥!”姜穗驚呼,脖子上的辣椒槍瞬間又燙了幾分,“你悠著點……”
誰來救救我啊!!
“嘶——!冷靜!哥們兒冷靜!走火啦!”
姜稷顧不上屁股開花,齜牙咧嘴地朝食靈少年討饒,扭頭對著窗戶就吼,社畜的急智在生死關頭爆發出璀璨光芒,“嫂子!張幺妹嫂子!誤會!天大的誤會啊!周師傅他…他不是不想回!他是被皇上扣在御膳房當牛做馬整整十年啊!皇上吃慣了他的宮保雞丁,離了他就茶飯不思,龍體欠安啊!這是御膳房總管親筆寫的血淚控訴狀!您看看!”
他手忙腳亂地從濕透的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墨跡被雨水暈染得如同抽象派涂鴉的破紙——那是他下午在醉仙樓后廚順來的廢菜單,上面鬼畫符般添了幾行字。
萬歲爺得罪了,借你個人情。
小窗戶“哐當”一聲徹底推開。
一張清秀卻罩著寒霜的臉出現在窗口。
這時他們才看清了她的長相。
張幺妹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眉眼間依稀可見當年川妹子的爽利,只是被長久的等待和失望磨礪得銳利如刀。
她看都沒看那張“御狀”,目光像淬了冰的針,直直刺向門檐下狼狽不堪的周大勇。
“扣了十年?”她冷笑一聲,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雨幕,帶著川音的尾調像小刀子刮在人心上,“編,接著編!周大勇,你當年拍著胸脯說去學三個月,回來天天給老娘炒宮保雞丁!結果呢?老娘等到娃娃都會打醬油了!等到辣椒都不曉得換了好多茬了!”
她猛地轉身,片刻后端出一個粗瓷大碗,“哐”地一聲重重放在窗臺上。
碗里赫然是一盤凝結著灰白色油脂、蔫頭耷腦、早已看不出原貌的…宮保雞丁?一股難以言喻的陳年油哈喇味混著冰冷的怨氣幽幽飄散出來。
“看見沒?”張幺妹指著那盤“化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這就是你當年走的時候,老娘給你留的那盤!十年了!周大勇,你曉得這十年老娘是咋個過來的不?這盤菜有多涼,老娘的心就有多涼!比數九寒天泡在府南河里還涼!”
那盤凝結著十年時光與失望的宮保雞丁,在昏黃的燈火下泛著詭異的光澤,像一坨冰冷的控訴。
空氣仿佛被這盤“化石”凍住了,連嘩嘩的雨聲都顯得遙遠。周大勇張著嘴,胖臉上的雨水和淚水混在一起,喉嚨里像被那陳年油哈喇味堵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食靈少年架在姜穗脖子上的辣椒槍“嗡”地一聲,紅光大盛,槍尖灼熱得幾乎要烙進皮膚:“周大勇!你個砍腦殼嘞!說話噻!啞巴啦?信不信老子現在就把你串成串串下油鍋!”少年周身騰起肉眼可見的紅色氣浪,腳下的積水“滋滋”作響,蒸騰起帶著麻辣味的水汽,活像個人形自走火鍋。
“我…我…”周大勇渾身哆嗦,看著那盤冰冷的菜,又看看妻子結冰的臉,巨大的愧疚和無力感幾乎將他淹沒。
他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腳亂地去解懷里那個同樣濕透的小包袱,油乎乎的手指顫抖著,掏出一塊同樣油膩膩、邊角磨損得不成樣子、幾乎看不出原本藍色的布帕子。
“幺妹兒…幺妹兒你看!”他像捧著稀世珍寶,又像捧著最后一塊浮木,把帕子高高舉起,對著窗戶的方向,聲音帶著哭腔和破釜沉舟的嘶啞,“我沒忘!我一天都沒敢忘!你看這上面…這上面…”
眾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塊飽經滄桑的帕子上。
油污和經年的磨損早已讓它面目全非,只能勉強看出上面似乎曾有過歪歪扭扭的暗紅色針腳,具體是什么,完全是個謎。
“嘁!”張幺妹從鼻子里哼出一聲,眼神里的冰霜更厚了,“一塊抹布?周大勇,你當老娘是傻子?”
“不是抹布!是帕子!是你當年給我擦汗的帕子!”周大勇急得快跳腳,語無倫次,“我在成都,天天想家,想你,想娃兒…我…我就用灶膛里燒紅的鐵簽子,…我…我在上面…我繡了…”
“繡了啥子嘛?鬼畫桃符!”張幺妹毫不留情地打斷,顯然一個字都不信。
“媽!”一直趴在窗邊看熱鬧的小男娃突然開口,小鼻子湊近周大勇手里那塊油膩的布,使勁嗅了嗅,又疑惑地眨了眨大眼睛,“這塊抹布…跟我們灶房那塊好像哦!上面是不是有紅道道?”他伸出小手指,戳了戳帕子上最明顯的幾道暗紅污漬。
“崽兒!”周大勇又急又氣,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這是帕子!是你媽給我嘞!上面是老子親自繡嘞字!”
“字?”小男娃歪著頭,努力辨認,“哦!是不是…‘我…愛你…一生一世,天天…給你…炒…宮保雞丁’?”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來,聲音清脆響亮,帶著孩童獨有的天真和認真,在這暴雨和尷尬凝結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
張幺妹臉上的冰霜瞬間裂開一道縫隙,她猛地睜大眼睛,身體微微前傾,難以置信地盯著那塊被兒子稱為“抹布”、被丈夫視若珍寶的破布。
那幾道在油污中頑強掙扎的暗紅痕跡,在兒子稚嫩的誦讀聲里,突然被賦予了滾燙的生命。
周大勇更是如遭雷擊,隨即巨大的狂喜淹沒了他,他激動得語無倫次,只會拼命點頭,眼淚鼻涕混著雨水狂飆:“對對對!崽兒認得!崽兒認得!幺妹兒!你聽!崽兒認出來了!我天天揣在心口!十年!一天都沒敢忘啊!”
“周大勇!你個龜兒子!”食靈少年的咆哮如同平地炸響的驚雷,帶著巖漿噴發般的怒氣和一種憋屈了十年的狂躁。
“老子等了十年!就等來一句娃娃認出來的抹布?!”食靈少年頭發根根倒豎,眼里的火苗幾乎要噴出來燒穿雨幕,他手中的辣椒槍“嗡嗡”狂震,槍尖直指周大勇,熱浪烤得周大勇的濕衣服瞬間冒出白汽,“是男人就給老子雄起!現在!立刻!馬上!給你婆娘炒一盤!用你的心!用你的血!炒一盤燙的!炒一盤能把她那顆凍了十年的心給老子燙化嘞宮保雞丁!不然老子把你們全家連房子一起燒了!”
“這位……小哥,你是哪個?”
“哪個?老子就是那盤‘宮保雞丁’!先莫管這些虛頭巴腦的,還想不想和好,想和好給我炒!”
還能和好?!
聞言周大勇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嘶吼,“炒!老子炒!”
他猛地從地上彈起來,濕透的肥胖身軀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一把推開虛掩的院門沖了進去,目標直指灶房。
張幺妹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愣在窗邊,看著丈夫像頭發瘋的野豬般撞開房門,又看著院門外那少年拿槍架在陌生姑娘脖子上的詭異辣椒槍,臉上的冰霜徹底碎裂,只剩下一臉的茫然。
張幺妹:妹兒,要不我先給你報個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