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潑灑在鎮國公府的朱漆大門上,將那對銅獅門環染得通紅。蘇宏勒住馬韁時,烏騅馬的前蹄在青石板上刨出火星,甲胄上凝結的冰碴子“簌簌”墜落,在地上砸出細碎的響——那是塞外凜冽的風,裹著他三個月來的風霜與歸心似箭。
“爺,到了?!备睂⑶仫L低聲提醒,聲音里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他知道,國公爺這一路都在念叨著夫人和未出世的孩子,懷里那只用油布裹著的小木匣,是從漠北雪山上采的暖玉,據說能養氣血,本是給夫人備的添妝禮。
蘇宏“嗯”了一聲,翻身下馬的動作卻頓了頓。府門雖敞著,卻不見往日里柳氏帶著下人迎出來的身影。門房老李頭搓著手迎上來,臉上堆著笑,眼底卻藏著驚惶,嘴唇囁嚅著,半天沒說出一句整話。
“夫人呢?”蘇宏的聲音劈了個岔,像被北風凍裂的弓弦。他推開老李頭,大步往里走,玄色披風掃過門檻,帶起一陣裹挾著雪粒的風。
穿堂風卷著紙錢的灰燼,打著旋兒從他腳邊飄過。
蘇宏的腳步猛地釘在庭院中央。
正屋的門楣上,掛著半幅素白的孝幡,被風扯得獵獵作響。廊下的紅梅開得正盛,卻襯得那抹白愈發刺目——那是府中有人故去時才會掛的孝幡。他的心猛地沉下去,像墜了塊漠北的玄鐵,直往冰窖里墜。
“國公爺……”管家老周從正屋里跌撞著跑出來,膝蓋一軟跪在雪地里,花白的胡子上沾著冰碴,“夫人她……夫人她沒撐住,三天前……去了。”
“你說什么?”蘇宏的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帶著血腥氣。他踉蹌著后退半步,后腰撞在廊柱上,發出“咚”的悶響,卻沒覺出疼。
他離京時,柳氏還親手為他整理過盔甲,那時她小腹已顯懷,臉上泛著孕中的溫潤,笑著說:“等你回來,就能抱孩子了。”他記得她指尖撫過他眉骨傷疤時的溫度,記得她把那枚暖玉塞進他懷里時說“戴著驅寒”,怎么……怎么不過三個月,人就沒了?
“夫人生產時難產,”老周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殘燭,“折騰了兩天兩夜,血都快流干了……最后拼著一口氣生下二小姐,自己卻……”
“孩子呢?”蘇宏猛地抓住老周的胳膊,指節捏得發白,甲胄的棱角幾乎嵌進老人的皮肉里。
“二小姐……在西跨院?!崩现芴鄣谬b牙,卻不敢掙,“夫人臨走前說,小姐體弱,讓張嬤嬤貼身帶著,別驚動了……”
蘇宏沒聽完后半句,轉身就往西跨院沖。披風掃過雪地,濺起的雪沫子落在他臉上,冰得像刀割,卻蓋不住他眼眶里驟然涌起的熱意。
西跨院的門虛掩著,里面飄出淡淡的藥香。蘇宏推開門時,正看見張嬤嬤抱著個襁褓坐在窗邊,手里拿著個小銀勺,正往襁褓里喂什么。聽見動靜,張嬤嬤猛地回頭,看見門口那個渾身浴血般的身影,手里的銀勺“當啷”掉在地上。
“國、國公爺?”張嬤嬤抱著襁褓站起來,膝蓋一軟差點跪下,“您……您回來了。”
蘇宏的目光死死釘在那個襁褓上。小小的一團,裹在月白的襁褓里,露出的小臉只有巴掌大,眉眼閉著,睫毛纖長,像極了柳氏睡著時的模樣。她似乎被銀勺落地的聲響驚到,小鼻子翕動了一下,發出細弱的“咿呀”聲。
是他的女兒。是柳氏用命換下來的孩子。
蘇宏一步步走過去,腳步重得像灌了鉛。他伸出手,想抱,指尖卻在離襁褓寸許的地方停住——他的手剛從沙場回來,沾著血污和風霜,甲胄的邊緣還帶著冰碴子,怎么能碰這團軟乎乎的小肉團?
張嬤嬤看明白了他的局促,把襁褓往他懷里送了送:“爺,抱抱吧,小姐乖著呢,不鬧人。”
蘇宏的手顫抖著伸出去,小心翼翼地接過。襁褓輕得像一片云,卻壓得他胳膊發酸,心口發沉。孩子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小嘴動了動,往他懷里蹭了蹭,溫熱的呼吸拂過他粗糙的掌心,像羽毛輕輕搔過。
就是這雙眼睛,將來會像柳氏一樣清亮嗎?就是這雙手腳,將來會像柳氏一樣,為他縫補盔甲、研墨鋪紙嗎?蘇宏看著女兒皺巴巴的小臉,忽然想起柳氏懷她五個月時,曾笑著說:“若是個女兒,就教她識藥草,將來嫁個穩妥人家,平安順遂就好?!?/p>
可柳氏自己,卻沒能等來這份平安順遂。
“她……叫什么?”蘇宏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夫人臨走前起的,”張嬤嬤抹著眼淚,“叫清顏,清澈的清,容顏的顏。夫人說,愿小姐一生清澈,無災無難。”
“清顏……”蘇宏低聲念著這個名字,指腹輕輕碰了碰女兒柔軟的臉頰,“好名字?!?/p>
他抱著蘇清顏,在西跨院坐了整整一夜。張嬤嬤送來的飯菜熱了三次,他一口沒動;秦風來報邊關軍務,他只擺擺手說“明日再議”。他就那么坐著,懷里抱著那個小小的嬰孩,聽著她均勻的呼吸聲,感受著她溫熱的體溫,仿佛這樣就能抓住些什么,抓住那個永遠留在了產房血泊里的身影。
第二日清晨,府里的人發現,素來以鐵面著稱的國公爺,眼下帶著濃重的青黑,卻抱著二小姐,在院子里笨拙地學著哄孩子。他那雙握慣了長槍、能開三石弓的手,此刻正捏著個小小的撥浪鼓,動作僵硬地晃著,眼神卻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爺,該上朝了?!鼻仫L在院外候著,心里直犯嘀咕——昨兒還在邊關砍翻三個敵兵的國公爺,怎么一夜之間變得像個護崽的母獸?
蘇宏頭也沒抬,只盯著懷里睜了眼的蘇清顏。她的眼睛果然像柳氏,黑葡萄似的,正好奇地看著他臉上的傷疤。他忽然笑了,伸手把撥浪鼓遞到女兒手里:“等爺回來,給你帶西域的瑪瑙珠子?!?/p>
那日從宮里回來,他徑直去了庫房,把柳氏的嫁妝清點了一遍,挑出最溫潤的羊脂玉,讓工匠打成小小的長命鎖;又讓人把柳氏生前最愛的那箱醫書搬到西跨院,說“讓清顏看著,沾沾她娘的靈氣”。
王氏帶著剛滿周歲的蘇明軒來請安,想抱一抱蘇清顏,卻被蘇宏不著痕跡地避開:“孩子剛睡著,別驚動了?!彼Z氣平淡,眼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他忘不了,柳氏難產時,這個平日里一口一個“姐姐”的女人,只派了個丫鬟來看看,連面都沒露。
從那以后,鎮國公府的人漸漸摸清了規矩:國公爺的盔甲可以碰,軍報可以看,唯獨西跨院的二小姐,碰不得、惹不得。
蘇宏出征前,會把蘇清顏抱到書房,讓她坐在自己腿上,看他批閱軍報。她抓著他的毛筆啃,他也不惱,只笑著把筆桿擦干凈;她尿濕了他的奏章,他皺著眉嘆氣,轉頭卻賞了張嬤嬤一匹錦緞,說“清顏真有本事,敢在軍報上撒野”。
他不許任何人在她面前提“沒娘”兩個字,誰要是敢怠慢了西跨院的用度,不管是哪個房里的人,一律拖下去杖責;他甚至請了京城里最有名的兒科大夫,每月來給蘇清顏請脈,藥方子他都要親自過目,哪個藥材稍次些,立馬把藥鋪掌柜叫來問話。
府里的人都說,國公爺是把對夫人的念想,全挪到二小姐身上了。只有蘇宏自己知道,不是“挪”,是“續”。清顏是柳氏留在這世間的根,是他在這冰冷的國公府里,唯一能抓住的暖意。
那日蘇清顏發了點低燒,小臉燒得通紅,蘇宏正在前廳接待同僚,聽見消息二話不說就往后院沖,把滿座賓客晾在那里。他守在西跨院,親自用溫水給女兒擦身,拿著小扇子扇風,直到后半夜女兒退了燒,他才靠在床邊合了眼,手里還攥著她的小手。
張嬤嬤看著這一幕,偷偷抹淚。她想起夫人臨終前拉著她的手說:“清顏若是個男孩,將來能承襲爵位,我便放心了;可她是個女兒,我只盼著她爹能護著她,別讓她受委屈……”
如今看來,夫人的心愿,算是成了。
殘陽又落,染紅了西跨院的窗欞。蘇宏抱著剛會翻身的蘇清顏,在廊下教她認院子里的藥草?!斑@是薄荷,能驅蚊;那是金銀花,能退燒……”他說得認真,仿佛眼前的不是個剛滿半歲的嬰孩,而是能聽懂他話的知己。
蘇清顏咯咯地笑,小手拍打著他的胳膊,抓住他衣襟上的玉佩往嘴里送。蘇宏笑著把玉佩解下來,塞到她手里:“喜歡?給你。等你長大了,爹把庫房里所有的好東西都給你。”
風穿過庭院,帶著藥草的清香,也帶著遙遠的思念。蘇宏低頭看著女兒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在心里對那個永遠缺席的人說:“柳氏,你看,清顏很好。我會護著她,護她一生清澈,無災無難。”
這承諾,他用了一生去踐行。往后的歲月里,無論邊關烽火多急,朝堂風浪多大,只要回到西跨院,看到那個漸漸長大的身影,他便覺得,所有的廝殺與隱忍,都有了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