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鎮國公府西跨院的梅花開得正盛,冷香浸了滿院。張嬤嬤一早便起來忙活,指揮著小丫鬟們在正屋鋪了丈許見方的紅氈,氈子是柳氏生前留下的陪嫁,繡著纏枝蓮紋樣,邊角雖有些磨損,卻依舊鮮亮。
今日是蘇清顏的周歲宴,按規矩要行抓周禮。紅氈上早已擺開數十樣物件:文房四寶是上好的湖筆徽墨,端州青花硯透著溫潤;金銀元寶堆得像座小山,十兩重的金錠閃得晃眼;象牙柄彎刀鑲著米粒珍珠,螺鈿盒里的胭脂水粉流光溢彩;還有算盤、賬冊、玉佩、經卷,連王氏特意添的繡繃都擺在顯眼處。
蘇清顏被張嬤嬤抱在懷里,石榴紅小襖滾著白狐毛邊,襯得小臉粉雕玉琢。她烏溜溜的眼睛掃過物件,看似懵懂,心里卻早有盤算——這抓周,抓的不僅是物件,更是往后在府里的立足之地。
“國公爺來了!”小廝通傳剛落,蘇宏已大步跨進門。他卸了甲胄,換了身藏青常服,沙場的凜冽淡了些,沉穩卻更甚。目光掠過紅氈,最終落在蘇清顏身上時,眉頭微松,指尖下意識摩挲著腰間玉佩——那是柳氏親手編的絡子,他戴了三年。
王氏緊隨其后,懷里抱著兩歲的蘇明軒,石青褙子上的孔雀繡紋在燭火下泛著光。“老爺來得正好,”她笑盈盈湊上前,“顏兒今早醒了就笑,許是知道要抓周呢。”話落,眼風掃向紅氈上的繡繃,勢在必得。
蘇宏“嗯”了一聲,示意張嬤嬤把孩子放到紅氈上。蘇清顏剛沾到柔軟的氈子,便歪頭打量周遭:父親站在正前,腰背如松,眼神里藏著期待;王氏在右側,笑意底下結著冰;張嬤嬤攥著帕子,指節泛白。
她收回目光,慢悠悠掃視物件。金銀元寶太俗,彎刀太利,胭脂水粉是王氏的陷阱。視線掠過文房四寶時,她頓了頓,最終落在紅氈最邊緣——那里有本青線繡“本草”二字的絹布醫書模型,邊角縫著小珍珠,是柳氏生前做的;旁邊躺著支竹制小狼毫,看著像小廝隨手削的。
醫能救命,筆能謀局。蘇清顏撐著小胳膊,朝角落爬去。
“這孩子怎么往邊上爬?”王氏笑容一僵,推了推蘇明軒,“明軒去幫幫妹妹。”蘇明軒撲過來,小胖手差點扒掉醫書。
“明軒!”蘇宏低喝,語氣帶了訓斥。王氏慌忙拉住兒子,賠笑遮掩,眼底卻泛了陰。
蘇清顏不惱,從襖兜里掏出顆冰糖金橘,奶聲奶氣喊:“糖……吃。”蘇明軒眼一亮,伸手去接。趁這功夫,她一挪身子,穩穩爬到角落,一手抓住醫書,一手攥緊狼毫筆。
她舉著兩樣東西,抬頭沖蘇宏笑,眼睛彎成月牙:“書……筆……”字音清晰,不像周歲孩童的咿呀。
張嬤嬤“噗通”跪下,捂嘴落淚:“夫人,小姐抓了醫書!抓了筆!”王氏臉色發白,指尖掐得蘇明軒直哭。
蘇宏走上前,小心翼翼抱起蘇清顏。他調整了三次手臂的角度,才找到最穩當的姿勢,讓女兒靠在自己臂彎里不晃。指腹輕輕撫過她被汗濡濕的鬢角,那里有胎發剪剩的軟毛,蹭得他掌心發癢。
“抓得好。”他聲音有些啞,拿起女兒手里的醫書,指尖拂過邊角的小珍珠,“這是你娘做的,她生前總說,識藥草能救人,寫藥方能明理。”
蘇清顏似懂非懂,把狼毫筆往他面前遞,筆桿上還沾著她的口水。蘇宏沒嫌臟,接過筆,捏著她的小手,在自己掌心輕輕劃了下。“這筆畫得出藥方,也寫得成兵法。”他看著女兒烏溜溜的眼睛,忽然笑了,那笑意從眼角漫開,沖淡了沙場的沉郁,“想學嗎?”
蘇清顏咯咯笑起來,小手拍著他的手背,把醫書往他懷里塞,像是在說“你也看”。蘇宏的心猛地一軟,想起柳氏當年捧著醫書跟他講草藥習性的模樣,喉間有些發緊。他低頭,用胡茬輕輕蹭了蹭女兒的額頭,動作放得極輕,怕扎著她。
“從今日起,西跨院用度加倍。”他抬頭時,語氣已恢復沉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去請個先生,教她識字讀書。”
王氏勉強應著,心里卻翻了浪。蘇宏卻沒再看她,只低頭逗懷里的女兒,把那支小狼毫筆重新塞回她手里,還屈起手指,輕輕碰了碰她捏著筆的小拳頭:“握得挺牢,像你娘當年握藥杵的樣子。”
蘇清顏被他逗得直晃腿,小襖下擺掃過他的手腕,帶來暖融融的觸感。她舉著筆,往他下巴上戳了戳,墨點蹭在他胡茬上,像開了朵小墨花。
蘇宏沒躲,反而低笑出聲,那笑聲在喉間滾著,帶著難得的溫和。他抬手想擦,又怕碰著女兒,最終只是用指腹輕輕抹了下,墨痕淡了,卻留下片溫涼。
窗外寒梅落了片花瓣,飄在窗臺上。蘇清顏靠在父親懷里,聽著他胸腔里沉穩的心跳,手里的筆和醫書仿佛也有了溫度。她知道,這只是開始。但此刻父親指尖的暖意,眸里的柔色,已足夠讓她在往后的風雨里,站穩腳跟。
張嬤嬤看著這一幕,悄悄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夫人,您瞧,國公爺疼小姐呢,小姐往后定會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