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周那日的紅氈剛收進樟木箱,西跨院的梨木小案上就添了樣新物件——一方巴掌大的端硯,磨得光潤,旁邊擺著支特制的小狼毫,筆桿纏著防滑的藍布條。這是蘇宏讓人趕制的,原想著等蘇清顏滿三歲再教她握筆,沒成想這丫頭抓周時攥著狼毫不放的勁兒,竟成了提前開蒙的由頭。
這日天剛亮,張嬤嬤提著銅壺進院,就見蘇清顏踩著繡凳趴在案前。她穿著件粉綾小襖,裙擺垂在青磚地上,沾了些晨起的露水,肉乎乎的小手正攥著那支小狼毫,在宣紙上畫著什么。聽見腳步聲,她頭也不抬,脆生生喊:“嬤嬤,墨,要濃。”
張嬤嬤驚得差點把銅壺摔了。尋常孩童周歲剛會說疊詞,這丫頭不僅能說完整句子,連“濃”“淡”都分得清。她慌忙磨好墨遞過去,就見蘇清顏蘸了墨,小手在紙上一頓,竟畫出個歪歪扭扭的“草”字——橫畫稍斜,豎畫帶彎,可那“草字頭”的兩豎三橫,竟齊齊整整,比府里賬房先生五歲的小孫子寫得還像模樣。
“這……這是小姐自己畫的?”張嬤嬤捂住嘴,聲音發顫。
蘇清顏放下筆,仰起臉笑,鼻尖沾著點墨痕:“先生教的,昨日認的字。”昨日先生只在沙盤上寫了兩遍“草”字,念了三遍筆畫,她竟記牢了。
正說著,蘇宏披著晨露從演武場回來。他剛卸了甲胄,就見女兒舉著宣紙跑過來,小短腿在石板路上跑得又快又穩,裙角掃過藥圃邊的薄荷叢,帶起一陣清冽的香。
“爹,看!”她把紙舉到蘇宏眼前,黑葡萄似的眼睛亮閃閃的,“草,藥圃里的草。”
蘇宏接過宣紙,指腹撫過那稚嫩的筆畫。他征戰多年,見慣了文書們筆走龍蛇,此刻卻被這歪扭的“草”字燙了心。他蹲下身,捏著女兒的小手:“再寫一個給爹看。”
蘇清顏重又爬上繡凳,小手握住狼毫。這次她蘸墨稍多,筆尖在紙上暈開個小墨團,卻沒慌,慢慢穩住手腕,先寫橫畫,再添豎畫,竟又寫出個“木”字。寫完還得意地歪頭:“爹,木,樹,能遮涼。”
這話里的邏輯,連三歲孩童都未必有。蘇宏喉間發緊,忽然想起柳氏生前常說“字如其人,心正筆正”,他伸手把女兒抱起來,胡茬輕輕蹭她發頂:“顏兒想不想學寫‘藥’字?”
“想!”蘇清顏立刻點頭,小手拍著他的肩膀,“藥,能治病,救爹。”
這話像顆小石子投進蘇宏心里,漾開圈圈漣漪。他抱著女兒走到案前,攤開柳氏留下的《千金方》,指著扉頁上的“藥”字:“你看,上面是草字頭,下面是‘約’,治病要依著規矩來,就像寫字要依著筆畫。”
蘇清顏聽得認真,小腦袋一點一點:“嗯,依規矩。”她接過小狼毫,這次沒急著下筆,先盯著那字看了半晌,忽然伸出手指,在蘇宏手心里畫——橫、豎、撇、捺,竟把“藥”字的筆畫摸得八九不離十。
“爹,這樣?”她抬頭問,聲音清亮,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
蘇宏握住她的小手,在宣紙上緩緩寫下“藥”字。她的小手被他裹在掌心,跟著筆畫移動,嘴里還念叨:“草字頭,橫折,橫,豎鉤……”那認真的模樣,倒像個入了迷的小先生。
這日午后,王氏帶著蘇明軒來串門,剛進院門就聽見西跨院傳來朗朗童音。
“‘參’,人參,補氣血。爹,娘以前吃的。”
“‘苓’,茯苓,能安神。嬤嬤說,泡在湯里不苦。”
王氏撇撇嘴,抱著蘇明軒往里走。蘇明軒剛滿兩歲,還只會含混地喊“娘”“要”,此刻聽見蘇清顏清晰的念叨,好奇地扒著王氏的胳膊往外掙。
進了書房,就見蘇清顏坐在蘇宏膝頭,手里舉著本《本草圖經》,正指著上面的插畫認字。她的小手指點著“黃芪”二字,脆生生道:“爹,黃芪,長在山里,根像小鞭子。”
蘇宏握著她的手,在宣紙上寫“黃芪”二字:“顏兒看,這兩個字都有草字頭,因為它們都是草藥。”
“嗯!”蘇清顏用力點頭,忽然掙脫他的手,自己拿起小狼毫,蘸了墨在旁邊仿寫。“黃”字的“草字頭”寫得太大,“芪”字的豎彎鉤拐得像個小月牙,可那筆畫順序,竟沒一處錯的。
王氏看得眼睛發直。她家明軒連筆都握不穩,這丫頭不僅能認字,還能仿寫,偏生還是個丫頭片子!她酸溜溜道:“國公爺真是好福氣,顏兒這聰慧勁兒,將來怕是要中狀元呢。”
蘇清顏卻沒接話,只是舉著自己寫的字給蘇宏看:“爹,我寫得好不好?明日我要學寫‘醫’字。”
“好,明日就學‘醫’字。”蘇宏笑著揉她的發頂,眼角的細紋里全是暖意。他忽然看向王氏,語氣平淡卻帶著威嚴:“女子識字明理,未必不如男子。三弟妹若是有空,也該教明軒認些字了。”
王氏的臉瞬間漲紅,抱著蘇明軒訕訕告辭。走到院門口時,還聽見蘇清顏在里面喊:“爹,這個‘芎’字念什么?是不是跟‘窮’不一樣?”那清晰的吐字,分明的辨字能力,讓她攥緊了帕子,指節泛白。
暮色漫進書房時,案上已經晾著好幾張宣紙。上面寫滿了歪歪扭扭的字:“草”“木”“藥”“參”“苓”……每個字旁邊,還畫著對應的草藥簡筆畫,雖稚嫩卻神似。
蘇清顏趴在蘇宏懷里,眼皮打架,嘴里還嘟囔著:“明日……學‘醫’……”
蘇宏拿起一張寫著“顏”字的宣紙——那是她照著自己名字描的,筆畫雖歪,卻透著股執拗的認真。他忽然想起抓周那日,她一手攥著醫書,一手握著狼毫的模樣,原來那時,這孩子就已經選好了自己的路。
他低頭吻了吻女兒的發頂,輕聲道:“好,都依你。”
窗外的月光爬上案頭,照在那些稚嫩的字跡上,像撒了層銀粉。小狼毫靜靜躺在硯邊,筆鋒還沾著未干的墨,仿佛在等待明日那個小小的身影,再寫下新的筆畫——那些筆畫里,藏著一個孩童的聰慧,也藏著一個父親的期許,更藏著一段即將在青囊與筆墨間鋪展開的,不尋常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