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還凝在藥圃的紫蘇葉上時,張嬤嬤就聽見西跨院的窗下有窸窣聲。她端著銅盆推門進去,正見蘇清顏趴在梨木小案前,懷里摟著本柳氏留下的《千金方》。書頁被她肉乎乎的小手攥得發皺,她卻渾然不覺,鼻尖幾乎要貼到插畫上,嘴里哼唧著誰也聽不懂的調子。
“我的小祖宗,剛醒就翻書?”張嬤嬤放下銅盆,伸手想把她抱起來,卻被她小小的胳膊肘頂開。蘇清顏抬起頭,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小嘴里蹦出幾個不連貫的字:“藥……草……看。”
這話說得磕磕絆絆,尾音還帶著奶氣的粘連,可那股子認真勁兒,倒像個捧著寶貝的小先生。張嬤嬤這才發現,她指的是書頁上那幅甘草的插畫,葉片被畫得胖乎乎的,倒真像藥圃里剛冒芽的模樣。
“這是甘草,”張嬤嬤順著她的意,用指腹點了點插畫,“能讓藥不苦。”
“不……苦。”蘇清顏跟著學,舌尖卷得不太利落,“爹……喝藥……苦。”她想起前日蘇宏喝藥時皺緊的眉頭,小手忽然攥成拳頭,像是在替父親發愁。
正說著,蘇宏披著朝露從演武場回來。他剛卸了甲胄,就見女兒舉著醫書朝他撲來。小家伙穿著粉綾小襖,跑起來像只搖搖晃晃的小鴨子,裙角掃過案邊的硯臺,帶起幾滴墨汁濺在書頁上。
“爹!”她跑到蘇宏腳邊,把醫書往他手里塞,小短腿還在微微發顫,“甘……草……不苦。”
蘇宏彎腰抱起她,指尖觸到她發燙的小臉——這孩子定是一早就在案前趴了許久。他翻開被墨汁弄臟的書頁,甘草的插畫旁果然被她用指甲劃出幾道淺淺的印子。“顏兒認得這個?”
蘇清顏在他懷里扭了扭,小手拍著書頁上的甘草:“綠……莖……甜。”她想說這草的莖是綠的,嘗起來甜甜的,可話到嘴邊,就變成了這幾個零碎的詞。饒是如此,蘇宏也聽懂了,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別家孩子周歲剛會喊“爹娘”,她雖說話磕磕絆絆,卻能把“甘草”“甜”“藥”這些詞串起來,還知道往他懷里鉆著說——這孩子的心,亮得像藥圃里的晨露。
早膳時,蘇清顏的小手里還攥著片曬干的甘草。王氏帶著蘇明軒過來,見她把甘草往嘴里塞,不由得笑道:“顏兒這是餓壞了?把藥草當糖吃。”
蘇明軒在王氏懷里咿咿呀呀地撲騰,伸手要去搶蘇清顏手里的甘草。蘇清顏卻把小手往身后一背,小脖子梗得直直的,憋了半天才說出句囫圇話:“藥……不……搶。”
蘇宏剛舀了勺米粥要喂她,聞言不由得笑了。他把女兒往懷里緊了緊,對王氏道:“她前日見我喝藥皺眉頭,就纏著張嬤嬤問了許久,說要找不苦的藥。”
王氏的笑容淡了些。蘇明軒兩歲了還只會含糊地喊“娘”,蘇清顏雖說話不利索,心思卻這般透亮,偏生還是個性子執拗的。她逗蘇明軒:“明軒,跟妹妹說,藥苦,咱不吃。”
蘇清顏卻忽然從蘇宏懷里掙出來,蹬蹬蹬跑到藥圃邊,指著那叢剛冒芽的薄荷,回頭朝蘇宏喊:“爹……涼……不苦!”她跑得又快又穩,小短腿在青磚地上踏出細碎的響,裙角掃過薄荷的嫩葉,帶起一陣清清涼涼的香。
蘇宏放下粥碗跟過去,見她踮著腳夠薄荷葉,小手被葉片上的細毛刺得微微發紅也不在意。“這是薄荷,”他捏起片葉子放在她鼻尖,“聞著涼,能醒神。”
“涼……神……”蘇清顏跟著重復,小鼻子吸了吸,忽然咯咯笑起來,“香!”
張嬤嬤端著個小小的石臼過來,笑著說:“國公爺,這是奴婢找花匠做的小搗藥杵,讓小姐學著玩。”石臼只有巴掌大,杵子是桃木做的,打磨得光光滑滑。
蘇清顏看見石臼,眼睛瞬間亮了。她掙脫蘇宏的手,抱著石臼就往小案前跑,嘴里喊著:“搗……藥!”她把那片甘草放進石臼,學著張嬤嬤平日里的樣子,舉起桃木杵子往下砸。
“咚……咚……”杵子總砸偏,要么落在石臼邊上,要么就砸到她自己的小手背。她卻不惱,砸幾下就停下來,歪著頭看石臼里的甘草,嘴里念叨:“碎……爹……喝。”
蘇宏坐在廊下看著,晨光透過老槐樹的枝葉落在女兒身上,給她粉綾小襖鍍上層金邊。她的小拳頭攥著杵子,砸得認真,嘴里時不時蹦出幾個詞:“碎……甜……藥……”那些詞像散落的珠子,雖不成串,卻顆顆都透著對“讓爹喝不苦的藥”的執著。
午后先生來教字,剛在沙盤上寫了個“草”字,蘇清顏就指著藥圃喊:“外……面……有!”她跑到藥圃邊,揪起棵狗尾草跑回來,往沙盤里一放,小臉上滿是得意:“草!跟……書……一樣。”
先生捋著胡須笑:“小姐聰慧,這‘草’字,便是照著草木的模樣造的。”他又寫了個“藥”字,“這個字,上面是草,下面是‘樂’,古人說,藥能讓人安康喜樂。”
蘇清顏盯著沙盤里的字看了半晌,忽然伸手蘸了蘸沙,在旁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圈,又點了幾個小點。“藥……草……圓……”她想說藥草能做成圓圓的藥丸,可話到嘴邊,就只剩這幾個零碎的詞。
先生卻看懂了,撫掌道:“小姐說得是,藥丸多是圓的。”
這日傍晚,蘇宏處理完軍務回來,剛進西跨院就聽見石臼響。他放輕腳步走過去,見蘇清顏正跪在小板凳上,費力地搗著石臼里的薄荷。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她的小胳膊掄得老高,杵子卻總砸在石臼壁上,發出“咚咚”的悶響。
“爹……回……”她看見蘇宏,眼睛一亮,手里的杵子“當啷”掉在地上。她從板凳上爬下來,小腿打了個趔趄,卻穩穩地站住了,跑過來拉著他的手往石臼邊拽,“涼……香……袋。”
石臼旁擺著幾個剪好的碎布片,是她學著張嬤嬤的樣子準備做香囊的。薄荷被搗得七零八落,有的還帶著完整的葉片,可那清清涼涼的香氣,已經漫了滿院。
“給爹……提神。”蘇清顏仰起臉,小臉上沾著點草屑,眼神卻亮得驚人。
蘇宏的心忽然軟得一塌糊涂。他蹲下身,把女兒摟進懷里,鼻尖蹭著她柔軟的發頂:“顏兒做的香囊,定是最好的。”他撿起地上的桃木杵,捏著她的小手,一下下幫她搗薄荷,“要這樣,對準了砸,才能碎。”
蘇清顏的小手被他裹在掌心,跟著他的力道起落。她咯咯地笑起來,嘴里斷斷續續地喊:“爹……教……藥……學……”
暮色漫進藥圃時,張嬤嬤進來點燈,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國公爺握著小姐的小手在搗藥,石臼里的薄荷碎發出清冽的香,小姐的笑聲像檐角的銅鈴,混著“藥”“香”“爹”這些零碎的詞,在暮色里蕩出一圈圈溫柔的漣漪。
蘇清顏不知道,她此刻攥在手里的薄荷碎,將來會變成救急的藥;她磕磕絆絆說出的“藥能讓人樂”,會成為支撐她走很遠的信念。她只知道,爹喜歡這清涼的香,書里的畫兒和院子里的草兒能對上,搗藥的時候,心里像揣了顆甜甜的果子。
廊下的燈籠亮起來,照在父女倆交握的手上,也照亮了案上那本攤開的《千金方》。書頁上的甘草插畫旁,不知何時被人用指尖蘸著口水,按了個小小的手印,像朵剛綻的小花兒,落在了泛黃的紙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