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西跨院總飄著淡淡的藥香。蘇清顏的梨木小案擺在窗下,左邊攤著《千金方》,右邊放著個巴掌大的石臼,她總愛趴在案上,一手攥著甘草,一手捏著支小狼毫,聽蘇宏講草藥習性。
“這是蒼術,”蘇宏用指腹點著插畫上的葉片,“葉片邊緣有鋸齒,根莖能燥濕健脾。”他說得慢,特意等女兒消化。
蘇清顏的黑葡萄眼盯著書頁,小嘴里跟著哼唧:“燥……濕……”舌尖卷得不太利落,尾音拖得長長的,像只學舌的小鸚鵡。她忽然舉起手里的甘草,往書頁上比:“這個……甜……和。”
蘇宏笑了。她想說甘草能調和諸藥,雖詞不成句,意思卻半點沒錯。他拿起石臼里的薄荷碎:“昨日教的薄荷,還記得用處嗎?”
“涼……醒……神!”蘇清顏答得快,小手拍著石臼邊緣,發出咚咚的輕響。她最近說話利索了些,只是長句還說不連貫,卻總愛追著問,眼睛里的光比案上的燭火還亮。
張嬤嬤端著杏仁酪進來時,正見這父女倆頭挨著頭看醫書。蘇清顏的小辮蹭著蘇宏的袖口,她指著書頁上的麻黃,急得小臉發紅:“爹……那個……風……跑!”她想說麻黃能治風寒,讓邪祟“跑”掉。
“是治風寒,”蘇宏握住她亂揮的小手,“顏兒說得對,能把‘風’趕跑。”他接過杏仁酪,用小勺舀了點遞到她嘴邊,“先吃點心,吃完爹帶你去個地方。”
蘇清顏眼睛一亮,小口咽了杏仁酪,含糊道:“去……哪?”
“去了就知道。”蘇宏故意賣關子,卻在她看不見的角度,對張嬤嬤使了個眼色——演武場的親兵該把那柄小桃木劍擦亮了。
穿過兩道月亮門,演武場的青石地在秋日下泛著冷光。蘇宏的親兵正在操練,長槍刺出的破空聲驚得檐角銅鈴叮當響。蘇清顏剛被放下,就像只受驚的小鹿往蘇宏身后躲,小手緊緊攥著他的衣襟,眼睛卻瞪得圓圓的,直勾勾盯著場中舞動的長槍。
“別怕,”蘇宏揉了揉她的發頂,“這是爹爹平日練武的地方。”他接過親兵遞來的玄鐵弓,拉滿時弓弦發出嗡鳴,羽箭穿透靶心的剎那,蘇清顏忽然松開他的衣襟,小短腿往前邁了兩步。
“爹……準!”她拍著小手喊,聲音里帶著雀躍。方才的膽怯被好奇取代,小腦袋跟著親兵們的動作轉動,看見有人扎馬步,她也學著把雙腿分開,小身子晃得像株被風吹的薄荷。
蘇宏收了弓,走到她面前:“想學嗎?”
蘇清顏的眼睛瞬間亮了,小嘴里蹦出個清脆的“想”,伸手就去夠他腰間的佩劍——劍鞘是鯊魚皮做的,嵌著顆鴿血紅寶石,她早就在蘇宏的書房見過。
“這個太沉,”蘇宏笑著撥開她的小手,對親兵道,“把那柄桃木劍拿來。”
親兵很快捧來個紅綢布包,打開是柄巴掌長的桃木劍,劍身雕著纏枝紋,劍柄纏著防滑的藍布條。蘇清顏剛夠到劍柄,就迫不及待地舉起來,小胳膊晃得厲害,卻硬是沒讓劍掉下去。
“握……緊!”她咬著牙說,小臉憋得通紅。
蘇宏蹲下身,握住她的小手調整姿勢:“手腕要穩,像你搗藥時那樣,用力卻不晃。”他帶著她往前刺了一下,“這叫‘突刺’,能打跑壞人。”
“打……壞……人!”蘇清顏跟著喊,自己舉著劍又刺了一下,劍尖差點戳到自己的鼻尖。她卻咯咯笑起來,舉著劍往場邊跑,小短腿在青石地上跑得飛快,嘴里喊著:“殺……殺!”
親兵們看得直樂,卻沒人敢笑出聲——這小丫頭舉劍的模樣,竟有幾分國公爺當年初入軍營的架勢。
那日之后,西跨院的日常添了新花樣。每日辰時學完醫書,蘇清顏就會抱著桃木劍,拉著蘇宏往演武場去。她學不會扎馬步,就把雙腿分得開開的,站沒片刻就晃得像株蒲公英;學不會揮劍,就舉著桃木劍亂舞,卻總在蘇宏練箭時停下,跑到靶前指著紅心喊:“爹……中!”
這日蘇宏正教她“弓步”,讓她左腿往前邁,右腿在后蹬直。蘇清顏的小短腿怎么也撐不穩,總往一邊歪,卻偏要堅持,嘴里念叨:“不……倒!”她的小臉滲著細汗,鼻尖亮晶晶的,像沾了晨露的枸杞果。
“休息會兒吧,”蘇宏把她抱起來,用帕子擦她的汗,“你還小,不用這么賣力。”
“不……”蘇清顏攥著他的衣襟,把桃木劍往他手里塞,“爹……教……射!”她指的是那日蘇宏用的小弓箭——親兵們特意給她做的,弓身是竹制的,箭桿纏著彩線。
蘇宏無奈,只得把她架在肩頭,讓她握著自己的手開弓。羽箭離弦時,蘇清顏嚇得往他頸窩里縮,卻又立刻探出頭看,見箭落在靶邊,急得拍他的肩膀:“偏……偏!”
“慢慢來,”蘇宏笑著顛了顛她,“練武和學醫一樣,都要用心。你看這草藥,要知道它什么時候發芽,什么時候開花,才能用好它;練劍也要知道什么時候出劍,什么時候收勢,才能練好。”
蘇清顏似懂非懂,小腦袋在他肩窩里蹭了蹭,忽然指著藥圃的方向喊:“草……劍……都……學!”
夕陽把父女倆的影子拉得老長,蘇清顏趴在蘇宏懷里,手里還攥著那柄桃木劍,劍尖的纏線被風吹得飄起來。她的眼皮越來越沉,嘴里卻還在嘟囔:“明……天……學……刺!”
蘇宏低頭看她睡熟的小臉,忽然想起柳氏生前說的話:“女孩子家,不必學那些打打殺殺的,識得藥草,能自個兒調理身子就好。”可看著懷里這攥著劍還在念叨“學刺”的小人兒,他忽然覺得,或許讓她學點武藝也不錯——至少能護著自己,活得更潑辣些。
回到西跨院時,張嬤嬤正往藥圃里灑水。見他們回來,笑著迎上來:“小姐今日練得累了吧?奴婢燉了山藥粥,補補力氣。”
蘇清顏被驚醒,從蘇宏懷里掙下來,舉著桃木劍往小案前跑,邊跑邊喊:“書……藥……看!”她要先看完今日的醫書,才肯喝粥。
蘇宏站在廊下看著,見她趴在《千金方》上,一手捏著甘草,一手攥著桃木劍,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像株被風吹得搖晃的甘草。他忽然覺得,這西跨院的藥香里,混進了些許演武場的劍影,竟也格外和諧。
夜風穿過藥圃,薄荷的清香混著桃木的淡香飄過來。蘇宏望著窗紙上女兒的剪影,忽然明白,無論是醫書還是劍,只要是她想學的,他都該陪著——就像這秋日的陽光,既要照著藥草發芽,也要照著劍穗發亮。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