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手頓了頓,沒有看我,目光落在那些白石上,深邃難明。
“醫道通仙,仙道亦含醫理。”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復雜心緒,“天地萬物,自有其玄機。六甲遁法,奇門術數,若能窺得一二,或可……另辟蹊徑,補醫術之窮。”
他拿起一塊白石,指腹摩挲著其上的天然紋路,“譬如此‘寒水石’,本經言其‘味辛寒’,主身熱,然其性沉潛,若佐以導引,或可引虛浮之火歸元……此中精微,尚需深究。”他將話題又巧妙地拉回了醫藥本身。
我知道父親并未盡言。他案頭那些非醫非卜的簡牘在增多,他獨坐沉思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有時深夜,還能聽到他在隔壁房間低沉的誦念聲,音節古怪拗口,不似任何經文。他身上那種原本屬于醫者的沉靜,似乎正被另一種更加幽邃、更加熾熱的氣息所侵染。
如同平靜的湖面下,涌動著未知的暗流。
歲月無聲,在藥香、經卷和父親日益深邃的目光中流淌。
轉眼間,永康元年(公元167年)的冬雪已悄然融化,建寧元年(公元168年)的春風,再次染綠了巨鹿城外的楊柳。當年在母親靈前立誓的五歲女童,已長成了十歲的少女。
身形依舊單薄,眉宇間卻褪去了懵懂,沉淀下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
那卷《神農本草經》,早已爛熟于心,三百六十五味藥,其形色氣味、生境采收、七情和合、主治禁忌,皆能信手拈來,閉目如在眼前。
《素問》的陰陽五行、藏象經絡,《靈樞》的針石導引之理,也在心中扎下了根須,雖遠未參透,卻已能窺見門徑。
春日的一個午后,暖陽斜照進書房。
父親張角端坐主位,神情是少有的鄭重。
兩位叔父——身形魁梧、面膛赤紅的張寶,與氣質沉穩、眼神精明的張梁,分坐兩側。
空氣中彌漫著新茶微澀的清香,卻壓不住一股蓄勢待發的風塵氣。
“寧兒,”父親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本經》可熟?”
“回父親,熟記于心。”我垂手肅立,聲音清晰。
“甚好。”父親頷首,眼中光芒一閃,“閉戶誦經,終是坐井觀天。醫道在人間,在疾苦處。紙上病,難成真國手。”
他端起粗陶茶碗,啜飲一口,目光掃過兩位弟弟,“我意已決,攜寧兒與二位賢弟同行,出巨鹿,游歷四方。行醫濟世,亦廣識百草,體察民瘼。”
張寶聞言,濃眉一揚,聲如洪鐘:“大哥此言正合我意!困守家中,骨頭都要生銹了!正好帶侄女去闖蕩闖蕩,見識見識這大漢江山!”他蒲扇般的大手興奮地拍在膝蓋上。
張梁則穩重得多,沉吟道:“游歷固然好,只是世道漸不太平。聽聞司隸、冀州一帶,流民漸增,恐有饑饉。需得妥善準備。”他的目光中帶著對兄長和侄女的關切。
“無妨。”父親放下茶碗,語氣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等行醫濟世,問心無愧。若遇疾苦,更當盡力。寧兒所學,亦需在活人身上印證。收拾行裝,三日后啟程。”
一股久違的、混合著期待與忐忑的熱流瞬間涌遍全身。
終于要離開這承載著太多冰冷記憶的庭院了!去往更廣闊的天地,去親見那些竹簡上描述的疾病,去觸摸真實的脈搏,去驗證心中的方藥!我用力點頭,指尖因為興奮而微微發顫。
三日后的清晨,薄霧籠罩著巨鹿城。一輛半舊的青篷牛車停在張宅門前。
父親親自駕車,張寶叔父騎著一匹健碩的黃驃馬在前開道,張梁叔父則策馬護在車旁。
簡單的行囊堆在車后,其中大半是父親視若珍寶的藥材和幾卷緊要的醫書。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緊閉的、熟悉的大門,棗樹在晨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無聲告別。
沒有留戀,只有一種掙脫束縛、奔向未知的決然。
我深吸一口帶著晨露清冽的空氣,掀開車簾,鉆進了微微搖晃的車廂。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轆轆的聲響,載著我們一行人,緩緩駛離了巨鹿,駛向被晨霧和遠方山巒勾勒出的、廣闊而未知的天地。
牛車沿著官道,在初春的冀州大地上緩緩前行。
車篷隔絕了料峭的寒風,卻擋不住外面世界的聲浪滾滾涌入。
官道并不太平坦,車輪不時碾過坑洼,車廂便是一陣劇烈的顛簸。
我掀開側簾一角,貪婪地向外張望。
景象與巨鹿城內的井然迥異。官道兩旁,田野本該是生機勃勃的新綠,此刻卻顯得稀疏而萎黃。
許多田地荒蕪著,枯草在風中瑟瑟發抖。
衣衫襤褸的人群,像渾濁的溪流,沿著官道邊緣,或與我們同向,或逆向緩慢蠕動。
他們拖家帶口,面黃肌瘦,眼神空洞麻木。
破舊的獨輪車上堆著可憐的家當,鍋碗瓢盆隨著顛簸叮當作響。
嬰兒的啼哭聲、婦人壓抑的啜泣、老人沉重的咳嗽,混雜在牲口的嘶鳴和車輪的吱呀聲中,織成一張巨大的、名為“苦難”的網,沉甸甸地壓在人心上。
“唉,又逃荒的……”護在車旁的張梁叔父嘆了口氣,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深深的憂慮,“去歲兗州、豫州大蝗,赤地千里。今春青黃不接,餓殍怕是……”后面的話他沒說下去,只是搖了搖頭。
父親坐在車轅上,背影挺直,沉默地駕馭著老牛。他的目光掃過那些蹣跚的身影,眼神沉郁如鐵。
他沒有說話,但握著韁繩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牛車行至一處岔路口稍顯平坦的路邊時,父親勒住了牛。
前方不遠處,幾戶流民圍坐在一起,中間的地上躺著一個蜷縮的身影,發出痛苦的呻吟。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正跪在旁邊,徒勞地用手帕擦拭著那人額頭的冷汗。
“停車。”
父親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他利落地跳下車轅,張寶叔父也翻身下馬,兩人快步走了過去。我和張梁叔父也連忙跟上。
地上躺著的是個中年漢子,面色蠟黃,額頭滾燙,牙關緊咬,身體卻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他雙手死死按著右下腹,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那老婦人抬起頭,渾濁的眼里滿是淚水,看到父親一行人的打扮(父親和張梁都穿著漿洗干凈的儒生深衣,張寶則是一身短打),如同看到了救星,顫巍巍地就要磕頭:
“貴人……貴人行行好,救救我家二郎吧!他疼了一天一夜了……水米不進……”
張寶叔父已蹲下身,大手按在那漢子滾燙的額頭,又去摸他的脈搏,濃眉緊緊擰起:“大哥,脈跳得又快又亂,像打鼓!燙手得很!”
父親沒有立刻回答,他蹲下來,示意張寶按住那漢子因劇痛而掙扎的身體。
父親的手指沉穩地落在漢子劇烈起伏的腹部,避開他死死按住的位置,在其周圍幾處輕輕按壓、叩擊。
當他的手指觸碰到右下腹一個特定區域時,那漢子猛地弓起身子,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豆大的汗珠瞬間從額頭滾落。
“此處拒按,痛如刀割,按之濡,復如鼓……”
父親收回手,聲音凝重,快速地對我說著,如同在課堂上講解,“寧兒,此乃何癥?《靈樞》癰疽篇有云?”
我的心臟怦怦直跳,眼前的景象與腦中背誦的文字瞬間重疊。
“腸癰!”我脫口而出,“其狀……腹皮急,按之濡,狀如腫狀,腹無積聚,身無熱,脈數……此其候也?”
我回憶著經文,目光卻落在那漢子痛苦扭曲的面容和高熱上,與經文描述的“身無熱”似有出入。
“孺子可教。”父親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贊許,隨即轉為更深的凝重,“然此癥已至險境!身大熱,脈洪數,腹痛劇而拒按,恐癰已成膿,熱毒熾盛,內陷在即!”
他迅速解開隨身的藤箱,取出幾包草藥和一小瓶粉末。“二弟,速取清水!三弟,按住他!”
張梁叔父立刻解下腰間的水囊遞上。張寶叔父則用他那鐵鉗般的大手,穩穩地固定住痛苦掙扎的病人。
父親動作飛快,取出一包粉末倒入水囊,用力搖晃。那是研磨好的大黃粉末,氣味極其苦烈。
他捏開那漢子的嘴,不顧其微弱的反抗,將混著大黃粉的清水強行灌了下去。
“此乃急下存陰,釜底抽薪!”
父親沉聲解釋,手上不停,又取出幾根長短不一的銀針,在燈火上燎過。
他解開那漢子的衣襟,露出腹部。
指尖在右下腹周圍快速點按定位,認準了“天樞”、“關元”、“足三里”幾處穴位,銀針如電,精準刺入!或捻轉,或提插,手法迅捷而沉穩。
隨著他的行針,那漢子劇烈的抽搐竟奇跡般地減緩了一些,緊咬的牙關也松開了些,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
“取敗醬草、紅藤、生薏仁,急煎!”
父親一邊行針,一邊快速口述藥方,張梁叔父早已拿出隨身的竹簡和炭筆,飛快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