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寧四年(公元171年)的春天,步履蹣跚。自永康元年(公元167年)那場啃盡中原綠意的蝗災起,這片漢家疆土,便似中了某種癲狂的詛咒。
干旱,像一頭貪婪的巨獸,龜裂了冀州、兗州廣袤的田地,渴死的禾苗在烈日下蜷曲成灰白的枯骨。
轉年,老天又像是要補償這過分的吝嗇,滔天的洪水裹挾著上游的泥沙與絕望,沖垮了豫州、青州低洼處的堤壩,渾濁的浪頭吞噬了村莊和田疇,只留下淤泥里泡得發脹的牲畜尸體和斷壁殘垣。
就在去年冬天,刺骨的嚴寒裹挾著鵝毛大雪,將并州、幽州邊郡本就稀薄的人煙幾乎徹底抹平。
寒冰之下,凍斃的骸骨僵硬地保持著蜷縮取暖的姿勢。
天災輪番上演,人禍卻從未缺席。沉重的算賦、口賦、更賦,像勒在脖頸上的絞索,一年比一年緊。
郡縣豪右趁機兼并土地,官倉里的粟米霉爛發黑,流民草棚里的野菜樹皮卻成了搶手貨。
饑餓像瘟疫一樣蔓延,啃噬著人的血肉,更啃噬著最后一點為人的尊嚴。
我們的牛車,就在這片瘡痍的大地上艱難地碾過。
車輪滾過龜裂的黃土,揚起嗆人的塵煙;涉過泥濘的洼地,車身搖晃得如同怒濤中的小舟。
窗外的景象,早已從初離巨鹿時那帶著幾分新奇的荒蕪,變成了如今這觸目驚心、揮之不去的煉獄圖景。
官道兩旁,流民的隊伍越來越龐大,如同緩慢潰爛的傷口,散發著絕望的氣息。
面黃肌瘦的人們,拖著腫脹的雙腿,眼神空洞地挪動著。
偶爾有嬰孩微弱的啼哭從破布包裹里傳出,很快又被婦人壓抑的嗚咽蓋過。路邊新添的土包越來越多,有的連塊像樣的木板都沒有,只用幾塊石頭草草堆砌,算是標記。
蒼蠅嗡嗡地圍著那些來不及掩埋的腐尸打轉,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甜膩的、令人作嘔的死亡氣息。
“造孽啊……”張寶叔父騎在黃驃馬上,濃眉擰成了疙瘩,看著不遠處幾個流民正用削尖的木棍,試圖從一匹倒斃在路邊的瘦馬身上剜下最后一點帶血的腐肉。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猛地別過頭去,狠狠啐了一口,“這他娘的世道!”
張梁叔父面色凝重如水,低聲道:“二兄噤聲,禍從口出。”
他的目光掃過遠處官道上幾個懶洋洋倚著長戟、對著流民指指點點的郡兵,帶著深深的戒備。
父親坐在車轅上,背脊依舊挺直,沉默地駕馭著老牛。
他的目光掠過那些在死亡邊緣掙扎的身影,掠過那些無人收殮的骸骨,掠過被洪水沖刷得只剩骨架的村落廢墟。
他的眼神深處,不再是初出巨鹿時那純粹的醫者悲憫,而沉淀下一種更為復雜的東西——一種冰冷的審視,一種沉重的無奈,還有一種……仿佛在積攢著什么風暴般的沉郁。
藤箱里的藥材消耗得極快。
我們停駐的地方,往往是流民聚集的窩棚區,或是被天災蹂躪得奄奄一息的村落。
父親的身影成了絕望中唯一的亮色。他診脈,施針,分發有限的藥草。
張梁叔父負責記錄方藥,張寶叔父則憑借一身彪悍之氣,維持著混亂中那一點點可憐的秩序。
我則跟在父親身邊,學習辨識那些在極端環境下爆發的病癥:因饑餓導致的“脫力虛勞”(重度營養不良),飲用了臟水引發的“霍亂吐瀉”,還有因凍餓交加而生的各種“寒疝”、“痹癥”。
每一張蠟黃絕望的臉,每一次艱難痛苦的呼吸,每一雙抓住父親衣角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的枯手,都像沉重的石頭,一塊塊壓在我的心上。
我學著父親的樣子,用尚顯稚嫩的手指搭上那些瘦骨嶙峋的手腕,感受那微弱如風中殘燭的脈象;學著辨認因缺乏食物而導致的“萎黃”(面色枯黃無華),因長期饑餓而出現的“雀目”(夜盲癥)。
父親一邊施救,一邊低聲講解:“此乃脾土大虛,氣血生化無源……此乃寒濕直中三陰,陽微欲絕……”
他的聲音低沉而疲憊,帶著一種看透生死的蒼涼。
“父親,”一次在兗州一個被洪水泡過的村落里,看著一個因喝了污濁泥水而劇烈嘔吐腹瀉、最終在父親懷中咽氣的瘦弱男孩,我終于忍不住問,聲音帶著哭腔,“我們帶的藥……根本不夠。救得了一個,救不了十個百個……他們,他們需要的是糧食,是安穩的地方!”
父親正在用清水擦拭男孩臉上沾染的污穢,聞言動作一頓。
他抬起眼,目光越過男孩青灰的小臉,投向遠方荒蕪的田野,和田野盡頭那象征著秩序與權力的、隱約可見的縣城輪廓。
他的眼神幽深如古井,半晌,才用一種異常平靜、卻字字千鈞的語調說道:
“寧兒,你說得對。病根不在風邪,不在瘴氣,而在……這腐朽的‘蒼天’之下。醫者只能治人一時之病痛,卻治不了這天地間的大疫癘。”
他口中的“蒼天”二字,帶著一種冰冷的、近乎詛咒的意味。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父親心中有什么東西,如同被點燃的引線,正嘶嘶作響,一路燒向某個未知的爆點。
他不再僅僅是一個行醫濟世的父親,一個鉆研醫術的醫者,更像是一個站在懸崖邊,俯瞰著下方無邊煉獄,眼中燃燒著悲憤與決絕火焰的……觀察者。
瘟疫,如同蟄伏在尸骸與絕望之下的惡魔,終于在熹平四年(公元171年)三月,撕開了它猙獰的面紗。
起初只是零星的消息,像不祥的寒鴉掠過心頭。
豫州某郡,傳言有村寨整戶整戶地病倒。
起初是頭痛,畏寒,像尋常的風寒。但很快,高燒如同燎原之火,瞬間將人吞沒。
咳嗽,劇烈的咳嗽,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緊接著便是令人窒息的喘促。
胸中如同塞滿了滾燙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拉風箱般痛苦的嘶鳴。
鼻翼因急促的呼吸而劇烈扇動(鼻扇),嘴唇干裂,渴得如同置身沙漠,無論灌下多少冷水也無法緩解。
有些人汗出如漿,浸透衣衫;有些人卻高熱無汗,肌膚滾燙如火炭。
舌苔或薄白,或焦黃如鍋巴。指尖搭上那急促的脈管,只覺其勢如被驚動的奔馬,又急又快,浮在淺表(脈浮而數)。
這不是尋常的傷寒。這是疫癘!是能焚村滅戶的瘟神!
消息像帶著毒的風,迅速刮過飽受蹂躪的中原大地。恐懼比瘟疫本身蔓延得更快。
我們一行人剛踏入豫州陳國地界,那令人窒息的疫氣便撲面而來。
一個名為“榆樹洼”的村落,成了我們撞上的第一個煉獄。
尚未進村,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氣味就混合著焚燒艾草的苦煙飄了過來。
那是死亡、穢物、汗臭和絕望發酵的氣息。村口歪歪斜斜地插著幾根綁著破布條的竹竿,算是簡陋的隔離標記。
幾個面黃肌瘦、眼神驚惶的村民遠遠看到我們的牛車,如同驚弓之鳥,尖叫著躲回低矮破敗的土坯房里,死死關上了吱呀作響的木門。
“先生!先生留步!”
一個穿著破爛里正服飾、面頰深陷的老者踉蹌著從一間茅屋里沖出來,撲倒在父親的車前,涕淚橫流,“救救我們榆樹洼吧!瘟神……瘟神來了!家家都有人倒下了……快……快死絕了啊!”
父親立刻下車。張梁叔父迅速從車上取下浸過藥汁的粗麻布巾,分給我們蒙住口鼻。
那布巾上濃烈的雄黃、蒼術氣味,也無法完全驅散空氣中彌漫的死亡氣息。
村子死寂得可怕,只有壓抑的咳嗽聲、痛苦的呻吟和孩童虛弱的啼哭,如同鬼蜮的嗚咽,從一扇扇緊閉的門窗縫隙里飄出來。
偶爾有門打開一條縫,露出一雙充滿血絲、飽含恐懼和最后一絲希冀的眼睛,又迅速關上。
里正將我們引到他家。昏暗的土屋里,土炕上躺著三個人。一個中年漢子,正是里正的兒子,面赤如血,高熱神昏,胸口劇烈起伏,喉嚨里發出“吼吼”的痰鳴,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鼻翼的劇烈扇動。
旁邊一個老婦人,蜷縮著,咳得撕心裂肺,嘴角帶著血沫。角落里,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小臉燒得通紅,無汗,干渴地舔著干裂的嘴唇,眼神渙散。
“身熱不解,咳逆氣急,甚則鼻扇,口渴……”父親的聲音透過布巾,異常低沉。
他迅速診脈,三指之下,那急促如鼓點般的脈象印證了他的判斷,“脈浮而數……邪熱壅肺!大疫已成!”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快!張梁,記方!”父親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與死神賽跑的緊迫,“麻黃四兩,去節!杏仁五十枚,去皮尖!炙甘草二兩!生石膏半斤,碎,綿裹!”
他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像淬火的釘子,“此乃麻杏石甘湯!辛涼宣泄,清肺平喘!速速煎來!量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