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取麻杏石甘湯來，加桂枝三錢，黃芩二錢。”

我強壓下心中的慌亂，努力回憶著父親平日教導的要點，模仿著他沉穩的語調，“父親脈浮緊，高熱無汗，惡寒甚，此乃風寒束表未解，內熱已起。當辛溫解表，兼清里熱。”

我仔細查看了父親的舌苔——薄白微黃，又補充道，“再加生姜三片，大棗三枚，護其胃氣。”

藥煎好，我小心翼翼地服侍父親喝下。看著他因高熱而痛苦蹙起的眉頭，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所幸，父親的體質底子尚好，加之用藥及時對癥。一夜大汗淋漓之后，次日清晨，高熱竟真的退了下去！

雖然依舊虛弱，但眼神已恢復了清明。

“寧兒……做得……好。”

父親靠在炕頭，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絲欣慰的笑意，艱難地對我點了點頭。

那一刻，連日來的疲憊、恐懼和巨大的壓力仿佛瞬間找到了出口。

我背過身去，用沾著藥汁的衣袖狠狠抹去奪眶而出的淚水。

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一種沉甸甸的、被信任和被需要的滿足感。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我不再僅僅是父親身后那個捧著藥箱的小女孩了。

瘟疫如同野火，燒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焦土。

官府的應對？除了緊閉的城門和城頭上森冷的弓弩，便是那些如狼似虎、趁機勒索錢財糧米的差役。

絕望如同瘟疫一樣在流民和災民中蔓延。人們需要一個解釋，需要一個寄托，需要一個在死亡陰影下抱團取暖的地方。

就在這時，父親張角的聲音，開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在飽受蹂躪的鄉野間響起。

最初是在那些我們施藥救治過的村落。

當瘟疫的潮水稍稍退去，僥幸活下來的人們圍攏在父親身邊，感激涕零，也充滿了對未來的茫然和恐懼。

父親不再僅僅分發藥散。他站在村頭的老槐樹下，或是殘破的土地廟前，面對著那些衣衫襤褸、面有菜色的百姓，他的聲音洪亮而沉凝，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

“父老鄉親們！”

他的目光掃過一張張飽經風霜、寫滿苦難的臉，“此番大疫，非爾等之過！非天降橫禍！實乃‘蒼天’失道，戾氣橫生！官吏如豺狼，賦斂如毒蛇！豪強奪我田產，官府吸我膏血！使我等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居無定所！形骸衰憊，神氣渙散，故邪氣乘虛而入，釀此大劫！”

“蒼天已死！”這四個字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村落上空，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隨即又感到一種莫名的、近乎褻瀆的……痛快！

“此非我等之天！乃剝削我等、壓迫我等之天！此天不仁，視我百姓如芻狗！”

“然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

父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救世般的激昂，“‘黃天’當立！黃天者，乃我貧苦百姓之天！乃公平、仁愛、太平之天！唯信奉黃天大道，滌蕩舊世污穢，方能祛除疫癘，得享安康！”

他展開手中那卷非帛非簡、材質奇特的黑色書卷——《太平清領書》（即《太平經》），聲音如同吟誦古老的咒語，又如同播撒希望的種子：

“此乃南華老仙（注：東漢時對莊子或道教仙人的尊稱）所遺《太平經》，內蘊濟世度人之無上妙法！奉此經者，心誠則靈！吾有符水，可祛百病！更有互助之約，凡我道眾，皆如手足！有糧同食，有難同當！共度時艱，同赴太平！”

說著，他取出一碗清水，手指凌空畫著玄奧的符文，口中念念有詞。

那清水在眾人眼中，仿佛真的被注入了某種神秘的力量。他將符水賜予一個尚在咳嗽的婦人。

婦人虔誠飲下，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殘余的藥力，亦或是父親話語帶來的強大信念支撐，她的咳嗽竟真的平緩了許多！

周圍的人群頓時發出一片壓抑的驚呼和低低的議論，眼神中的絕望麻木，開始被一種狂熱的希冀所取代。

“大賢良師！救苦救難的大賢良師啊！”

不知是誰第一個喊了出來，隨即，更多的人跪倒在地，向著父親的身影頂禮膜拜。

那聲音起初零散，很快便匯聚成一片虔誠的聲浪。

父親站在人群中央，沐浴著那些飽含血淚的感激與信仰的目光。

火光映照著他清癯而堅毅的側臉，那深邃的眼中，閃爍著一種復雜的光芒——有悲憫，有決絕，有一種近乎殉道者的神圣，也有一絲我尚無法完全理解的、引燃燎原之火的……狂熱。

太平道，這株在尸骸與絕望中萌發的藤蔓，開始以驚人的速度蔓延。

它以父親“大賢良師”的崇高聲望為根，以《太平經》的教義為藤，以符水治病的神異和“有難同當、有糧同食”的樸素互助承諾為葉，迅速纏繞、覆蓋了那些被官府和豪強拋棄的苦難之地。

我們的行跡所至，不再僅僅是施藥治病。

父親開始有意識地物色、吸收那些在災疫中失去一切、卻又心存良善、身強力壯或有特殊才能的人。

在兗州東郡，我們遇到了馬元義。他本是個落魄的寒門士子，家人在洪水中喪生，只剩孑然一身。他識文斷字，眼神精明，談吐間頗有見識。

父親與他深夜長談后，將一卷《太平經》副本鄭重交予他，命其潛往帝都雒陽，聯絡志同道合者，暗中傳播教義，觀察朝廷動向。

“元義，雒陽乃天下之中樞，亦是污穢匯聚之地。汝當如錐處囊中，靜待其變！”父親的囑托意味深長。

在豫州南陽，張曼成加入了我們。他是個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的游俠兒，因路見不平殺死豪強惡仆而遭通緝。

父親欣賞他的膽氣和俠義，更看重他在底層游民中的號召力。

“曼成，汝之勇力，當為護道之戈！召集四方豪杰，護我道眾安寧！”

青州北海郡，我們在一處流民聚集的山坳里發現了管亥。他那時還是個半大少年，卻生得虎背熊腰，力大無窮，為了一口救命的稀粥，正和幾個饑民扭打在一起，狀若瘋虎。

張寶叔父一眼相中了他的悍勇，將他從混戰中拎了出來。父親看著這頭傷痕累累卻眼神倔強的小狼崽，只問了一句：“可愿隨我，有口飽飯吃，為窮苦人討個公道？”

管亥瞪著血紅的眼睛，用力點了點頭，從此便成了張寶叔父的影子，忠心耿耿。

還有卜巳，一個沉默寡言、卻對山川地勢了如指掌的老獵戶；波才，一個曾在郡兵中當過小頭目、粗通戰陣之法的漢子；彭脫，一個因交不起賦稅被奪了田產、走投無路的農夫；唐周，一個心思活絡、善于打探消息的市井之徒……

形形色色的人，帶著各自的傷痛、絕望和不甘，如同百川歸海，匯聚到父親“大賢良師”的麾下，匯聚到那面以黃色巾帕為標識的太平道旗幟之下。

他們尊奉《太平經》，相信父親能帶領他們走向“黃天太平”的樂土。

父親則根據他們的才能，或傳授醫術符水，或委派聯絡傳道，或訓練護衛力量。

一個龐大而隱秘的、扎根于底層苦難民眾的網絡，如同地下的暗河，在中原大地深處悄然形成、奔涌。

看著父親案頭那堆積如山的、來自各州郡的密報竹簡；看著他與張梁、張寶兩位叔父以及馬元義、張曼成等核心弟子在燈下密議時那凝重而熾熱的神情；聽著他誦讀《太平經》時那越來越激昂、越來越帶著某種宿命感的語調……

“夫人生各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

一個深秋的夜晚，父親站在驛館簡陋的庭院中，仰望著繁星璀璨卻冰冷無聲的夜空，喟然長嘆。

晚風吹動他日漸霜白的鬢角，“生寄死歸，本屬尋常。然碌碌而生，草草而死，與螻蟻何異？唯立德揚名，澤被蒼生，方可不朽！”

他的目光收回，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深邃如淵，仿佛蘊藏著足以焚毀舊世界、也足以照亮新天地的火焰：

“寧兒，此亂世，非大破無以大立！我輩所為，非止醫一人之病，更要醫……這天下之疾！”

我站在父親身側，藥箱沉甸甸地掛在肩上，里面是麻黃的辛烈，石膏的微腥，五苓散的淡香，還有那所剩無幾、卻珍貴無比的安宮牛黃丸的異香。

這些氣息，曾是我對抗死亡、守護生命的武器，是我信念的基石。而此刻，父親的話語，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醫天下之疾？

那該是怎樣的藥方？怎樣的針石？

我看著父親眼中那熊熊燃燒的、近乎悲壯的火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腳下這條彌漫著藥香的路，正不可避免地與另一條充滿了刀光劍影、血火離歌的荊棘之路，轟然交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