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二年(公元173年)的深秋,居延城的風已裹挾著朔漠的凜冽,吹在臉上如同細小的冰刀。
父親離去的煙塵早已消散在東南方灰黃的天際,那件帶著霍延體溫的玄色羔裘沉沉壓在我的肩頭,也沉沉壓在我心上。
“張醫正,請。”霍延的聲音在身邊響起,沉穩而溫和,驅散了少許縈繞不散的離愁別緒。
他引著我,踏入了這座象征著居延最高權力的將軍府。
府內格局方正,屋舍簡樸,青磚鋪地,少見雕飾,處處透著邊塞軍鎮特有的務實與肅殺。
空氣中彌漫著墨錠的冷香、皮革的鞣制氣味,以及一種若有若無的、鐵與血的金屬氣息。
仆役往來,步履迅捷無聲,見到霍延,皆垂首肅立,目光恭敬中帶著敬畏。
“醫正初來,先安頓下來。”霍延將我引至府邸西側一處獨立的小院。
院中幾叢耐寒的沙棘在風中搖曳著紅瑪瑙般的果實,一間正房,兩間廂房,窗明幾凈,陳設簡單卻實用,一應用具俱全,甚至備好了取暖的火盆和厚實的被褥。
兩個眉目清秀、約莫十四五歲的小婢女垂手侍立,顯然是早已安排好的。
“謝校尉費心。”
我微微屈膝,聲音平靜無波。心中那點因被父親“留下”而產生的茫然與委屈,在踏入這陌生府邸的瞬間,已被一種更強烈的責任感和不容退縮的倔強壓下。
既來之,則安之。父親說的對,此地便是新的道場。
霍延并未久留,只簡單交代幾句府中規矩,便匆匆離去,言道尚有軍務處理。
他轉身時,玄色深衣袍角在風中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那挺拔如松的背影,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很快消失在重重門廊之后。
將軍府的日子,在一種近乎刻板的規律中拉開了序幕。霍延并未立刻要求我著手軍醫營之事,反而給了我幾日熟悉環境、整理思緒的時間。但我豈能閑坐?
次日清晨,我便帶著那兩個喚作春芽、秋穗的小婢,尋到了府中存放舊日傷患記錄和藥材庫存的庫房。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濃烈的、混雜著灰塵、陳舊草藥和隱約血腥氣的味道撲面而來。
光線昏暗,高大的木架上堆滿了蒙塵的竹簡、木牘,角落里散亂地堆放著一些破損的擔架、沾著暗褐色污漬的布條,以及幾個散發著霉味的藥箱。
我挽起袖子,蒙上布巾,親自動手清理。春芽、秋穗起初有些畏縮,見我神色如常,也漸漸放開手腳。
拂去厚厚的積塵,解開捆扎竹簡的草繩,一行行模糊卻觸目驚心的記錄在昏黃的燈光下顯露出來:
“光和二年冬,丁字曲王伍長,右股中箭,深及骨,創口潰爛流膿,高熱七日,卒。”
“熹平三年春,斥候張二狗,胸腹刀創,腸出,裹之,未及歸營,卒于道。”
“熹平四年秋,戍卒李三,凍瘡潰爛,雙足壞死,截之,后染‘破傷風’,角弓反張,口噤,三日卒。”
“戰傷三百七十一,亡于傷后者……一百五十三。”
冰冷的數字,簡短的描述,卻勾勒出一幅幅血淋淋的圖景。那些未曾謀面的士兵,他們的痛苦、絕望和最終消逝的生命,透過這些塵封的竹簡,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頭。
每一筆“卒”字,都像一根針,狠狠扎在屬于醫者的良知之上。
霍延所痛,痛徹心扉。我此刻,感同身受。
“醫正……”春芽怯生生地遞過一卷竹簡,小臉發白,“這……這上面說,去年冬訓,摔傷的就有幾十個,好些個腿斷了,后來……后來都沒法再當兵了。”
我接過竹簡,指腹撫過那冰冷的刻痕,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
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些散亂的、沾滿污垢的布條和簡陋的夾板上。這就是曾經的“救治”?
原始的包扎,粗暴的正骨,缺醫少藥,聽天由命!如此,焉能不高亡于傷后?
一股強烈的、近乎憤怒的決心在胸中升騰。這軍醫營,必須建!而且要建得徹底,建得不同!
三日后,將軍府正堂。霍延端坐主位,李蓄斜倚在左側下首的胡床上,依舊是那副懶洋洋提不起精神的樣子,手里還把玩著一枚溫潤的玉質算珠,眼神半闔。
幾位身著戎裝、氣質剽悍的司馬、軍侯、屯長分列兩側。
我將數日來整理的心得,以及初步的構想,清晰而冷靜地陳述出來。
沒有華麗的辭藻,只有切中要害的剖析和務實的方案。
“亡于傷后者,多因四弊。”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堂中響起,帶著一種穿透力,“其一,戰場急救缺位。傷者暴露,失血過多,錯失黃金救治之機。其二,轉運遲緩粗陋。顛簸震蕩,創口惡化,疼痛加劇,乃至二次損傷。其三,后方救治混亂。藥材匱乏,醫者短缺,輕重不分,延誤重癥。其四,戰后康復缺失。傷殘者流離失所,空耗軍力民力。”
我展開一張連夜繪制的草圖,鋪在霍延面前的案幾上。圖上清晰地劃分出三級體系:
“第一級,戰場急救。每屯配專職衛生員二人。精習止血、包扎、骨折固定、搬運之法。隨身攜帶急救包,內置金瘡藥,如‘大黃、石灰’等止血散、潔凈布帶、夾板、止痛藥散,如烏頭等。衛生員主要職責:就地處理輕傷,穩定重傷,快速轉運!”
“第二級,戰時醫護營。設于戰場后方安全地帶。由通曉金創、瘍科之醫官主理。配備簡易營帳、手術器械,如刀、剪、針、烙鐵等、常用湯藥,如麻沸散、清熱解毒劑、補氣養血方、轉運傷員所用擔架等。醫護營主要職責:接收轉運傷兵,進行清創縫合、接骨正位、取出箭鏃等緊急處置,區分輕重緩急,穩定傷情!”
“第三級,后方城中醫堂。設于居延城內,為最終救治與康復之所。需房舍寬敞,分區明確(清潔區、診療區、重傷區、康復區)。儲備充足藥材,配備經驗豐富之醫者、藥工、護理人員。職責:收治重傷及需長期治療者,精心調治,促進康復,力求傷愈歸伍!”
最后,我的手指重重落在“城中醫堂”的位置,目光掃過堂中眾人,最終落在霍延深邃的眼眸上:
“此三級體系,環環相扣。如血脈經絡,通則不痛!戰場止血包扎,可保輕傷者速返戰陣,重傷者得一線生機!醫護營緊急處置,可降低途中亡損,為后續救治贏得時間!城中醫堂全力施為,可大幅提升重傷者生還之機,更可使傷殘老兵,經康復后,或可重返行伍,或能從事屯墾、匠作,不至流離失所,空耗國力!”
堂中一片寂靜。只有炭盆中木炭燃燒的噼啪聲。
幾位司馬、軍侯、屯長面面相覷,他們習慣了刀頭舔血,聽慣了沖鋒號角,這等精細繁雜的醫事安排,聞所未聞,一時間有些茫然。
李蓄半闔的眼睛終于掀開了一條縫,目光懶洋洋地掃過我畫的草圖,又瞥了一眼案幾上那枚算珠,手指無意識地在膝上輕輕敲擊了幾下,仿佛在計算著什么。
半晌,他那帶著點倦意的聲音才慢悠悠響起:“張醫正此議……甚好。然則,人、財、物,從何而來?每屯配兩人?這得抽調多少青壯?醫者本就稀缺,通曉金創瘍科者更如鳳毛麟角。藥材、營帳、器械,哪一樣不要錢糧?還有這‘城中醫堂’,選址、營建、常備人手……嘖,霍校尉,咱們庫里的錢,可經不起這么個花法。”
他語氣平淡,卻句句戳在要害,點明了理想與現實之間那道巨大的鴻溝。
霍延一直凝神聽著,修長的手指在案幾邊緣無意識地輕輕敲擊,節奏與李蓄的敲擊聲隱隱相合。
當李蓄說完,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直看向我,那眼神中沒有質疑,只有一種沉甸甸的審視和期待:
“張醫正,李長史所言,亦是霍某心中所慮。此體系宏大,非一日之功。當務之急,何以破局?可有……循序漸進之法?”
壓力如同實質,沉甸甸地壓來。我迎上霍延的目光,沒有絲毫退縮,聲音清晰而堅定:
“校尉,長史,破局之法,在于‘專’、‘簡’、‘訓’、‘儲’四字!”
“其一,專精人才。通曉金創瘍科之醫者稀缺,不可強求。當務之急,非求全才,而在專精其術!選拔軍中略通醫理、膽大心細、手腳麻利者,或招募民間有接骨、治外傷經驗的草澤郎中、穩婆,加以速成嚴訓!只教其戰場急救、傷口清創包扎、骨折固定搬運等最急需、最實用之術!使其成為合格的‘衛生員’與‘救護醫士’!此乃應急之基石!”
“其二,簡化流程。藥材器械,不求繁復,但求實用有效!金瘡藥方,選定一至二種止血生肌效果最著者,如‘軍中一捻金’(主藥大黃、白及、血竭等),集中配制!急救包內物品,力求精簡必需!轉運擔架,可就地取材,用木桿繩索制成簡易牢固者即可!”
“其三,強化訓練。光懂理論無用,需實戰演練!擬建‘演武醫堂’,專司培訓。課程分三級:衛生員習急救包扎固定搬運;救護醫士習清創縫合、簡易正骨、常見戰傷處置;醫官習重傷處理、疫病防治、統籌管理。訓練需嚴苛,模擬戰場環境,以假人、牲畜(若條件允許)甚至輕傷士兵為對象,反復操練,直至形成本能反應!更需向全體兵卒普及最基礎之自救互救知識!如指壓止血、布帶捆扎、同伴搬運!”
“其四,藥材儲備。此乃命脈!可分三路:一,于居延澤畔適宜之地,辟藥圃,試種本地可活之常用藥材,如甘草、麻黃、大黃、柴胡、當歸等,雖緩,乃長久之計!二,派專人往涼州、隴西乃至中原采購大宗必需藥材,建立穩定渠道。三,發動軍民,于周邊山谷、戈壁辨識采收野生藥材!同時,建立嚴格之藥材出入庫、消耗登記制度,杜絕浪費!”
我一口氣說完,胸膛微微起伏。堂中再次陷入寂靜。李蓄敲擊膝蓋的手指停了,他睜開眼,第一次用正眼打量我,那懶散的目光中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精光,隨即又恢復了那副憊懶模樣,仿佛剛才那一瞬只是錯覺。
霍延的眼中,卻如同點燃了兩簇火焰,越來越亮。他猛地一拍案幾,朗聲道:“好!張醫正所言,條理分明,切中肯綮!‘專、簡、訓、儲’四字,字字珠璣!此乃我居延軍醫營之根本大計!李長史!”
“下官在。”李蓄慢吞吞地應道。
“張醫正所需人手、場地、初始錢糧,由你全力配合調配!優先滿足!”
霍延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藥材采購、藥圃選址,亦由你統籌!至于‘演武醫堂’……”他目光轉向我,帶著熾熱的期許,“便設在西城原屯糧舊倉!地方寬敞,稍加整飭即可使用!教官、學員選拔,由張醫正全權負責!所需器械模型,列出單子,著匠作營即刻趕制!”
霍延的決斷,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間激起了波瀾。
將軍府這臺龐大的機器,開始圍繞著“軍醫營”這個嶄新的核心,轟然運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