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卷過居延澤畔最后一片薄冰,熹平三年(公元174年)的春信,終是踩著泥濘濕滑的步子,一頭撞進了這座塞上孤城。
空氣里浮動著新翻凍土的腥氣,還有牲畜糞溺被日頭蒸騰出的、暖烘烘的草料味兒。
我正俯身于軍醫營外新墾的藥圃里,指尖捻開濕冷的泥土,查看一株黃芪的根莖。
去歲種下的防風已怯生生地冒出嫩綠芽尖,在料峭的風里瑟瑟發抖。
忽地,一陣喧天的馬蹄踏水聲混著粗豪呼喝,自不遠處的官道炸響,震得藥圃邊的木柵欄嗡嗡作響。
“閃開!都閃開些!莫擋了爺爺們的路!”
循聲望去,只見二十余騎旋風般卷來,風塵仆仆,衣袍襤褸,甚至帶著未干的血污。
當先一人極其扎眼。身量極高,跨坐一匹通體如墨、神駿非凡的烏騅馬,更顯魁偉如山。
一身半舊的鞣制牛皮甲,劍眉星目,鼻梁高挺,本是副極英武的相貌,偏偏此刻濃眉緊鎖,滿臉都是暴躁不耐,活像一頭誤入人群、獠牙森然亟待擇人而噬的吊睛猛虎。
他身后跟著的二十來個漢子,個個精悍,眼神帶著邊地游俠兒特有的桀驁與兇狠,如同嗅到血腥氣的狼群。
恰在此時,一支約三百人的漢軍騎兵,正沿著澤畔堅實的草甸向東南緩緩巡弋,如同沉默的鋼鐵溪流。
隊伍前列,霍延端坐于一匹神駿的青驄馬上,玄色魚鱗鐵甲在朝陽下泛著冷硬的幽光。
他目光沉靜地掃視著廣袤的曠野——護商,是居延新政的命脈,亦是演武堂新卒難得的歷練。
身后三百騎,甲胄鮮明,隊列嚴整,雖是新卒居多,但目光銳利,透著一股初生牛犢的銳氣。
“戒備!”霍延身側,軍侯凱恩反應極快,聲如悶雷。
三百騎瞬間勒繒,動作劃一,松散的巡弋陣型眨眼間收攏成利于沖鋒的鋒矢陣!
弓弩上弦,長槊前指,肅殺之氣平地而起,方才的平和蕩然無存。
那二十余騎稍緩,卻未停步。
為首的黑馬騎士在距軍陣約百步時猛地勒韁!
烏騅馬長嘶裂帛,人立而起,鐵蹄在空中刨蹬數下方才落下,砸得地面微顫。
塵土飛揚中,騎士穩坐如山,目光如電,直刺軍陣中央的霍延!
“前方何人?報上名來!意欲何為?”凱恩策馬上前,字正腔圓地喝問。
黑馬騎士頓了片刻,聲如金石:
“九原,呂布。聞居延霍延專殺鮮卑胡狗,招天下勇士。特來投奔!”
霍延驅馬越過凱恩,臉上帶著審視的笑意:
“某便是霍延。你說投奔,身后這些兄弟,又是何來路?”
“皆是并州鄉里,隨我殺胡的好漢!手上都有鮮卑狗的血!”
“哦?殺胡?”霍延目光掃過他們衣袍上的血污,“看諸位風塵仆仆,殺氣未散,想必路上…不太平?”
“幾股不長眼的蟊賊,外加一小隊打草谷的鮮卑游騎,正好給兄弟們祭刀熱身!”呂布語氣狂傲。
霍延朗聲一笑:“好!并州豪杰,名不虛傳!然我霍延軍中,不養閑人,更不納庸才!要入我軍門,需讓我看看,你呂布,憑何敢稱‘專殺鮮卑’?”
“將軍快人快語!正合我意!”呂布一拍馬頸,烏騅興奮刨蹄,“如何看?拳腳?刀槍?還是…馬戰?!”
“既為邊軍,馬戰為先!”霍延手中馬鞭一指開闊草甸,“此地正好!你我二人,比試一場!點到為止,如何?”
“‘點到為止’?”呂布濃眉一擰,似有不屑,旋即又釋然,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野性,“好!便依將軍!布若敗,甘為將軍帳前一卒!將軍若…嘿嘿!”未盡之言,鋒芒畢露。
“一言為定!”霍延不再多言,猛地勒繒,青驄馬長嘶人立,調頭奔向空地,同時喝道:“凱恩!阿穆爾!約束隊伍!后退百步觀戰!不得插手!”
“諾!”軍令如山,三百騎整齊后撤,圍成巨大半圓,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盯著場中兩道身影。
新卒們更是緊張得手心冒汗,這可是揚威將軍親自下場!對手那股兇悍之氣,隔著老遠都令人心悸。
呂布眼中戰意熾燃,低喝一聲“駕!”,烏騅馬如離弦黑箭,帶著兇悍絕倫的氣勢直沖霍延!
他手中那桿粗糲沉重的鐵矛,矛尖在陽光下反射出冰冷的死亡光澤,直指霍延胸膛!一往無前,舍我其誰!
霍延穩坐馬背,面對狂飆突進的呂布,神色沉靜如水。
他緩緩摘下掛在馬鞍旁的一桿丈八長槊——槊桿烏沉似鐵,槊鋒狹長如電,寒光凜冽,正是其父霍桓遺物。槊鋒斜指地面,淵渟岳峙。
百步距離,烏騅沖刺,轉瞬即至!
呂布雙臂筋肉虬結,全身力量灌注鐵矛,矛尖撕裂空氣,發出刺耳厲嘯!
沒有花巧,唯有最狂暴的突刺!直取霍延心口!那氣勢讓觀戰的新卒們齊齊倒吸冷氣!
“來得好!”霍延眼中精光暴漲,青驄馬驟然加速!
矛尖及胸不足三尺的剎那,他腰身猛地一擰,人馬合一,在高速沖刺中做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側身滑閃!
鐵矛擦著胸甲邊緣刺空,勁風刮面生疼!
與此同時,那蟄伏的長槊如毒龍昂首!
借著馬勢,槊身劃出一道刁鉆狠辣的弧線,由下而上,疾如閃電反撩呂布持矛手臂!
變招之快、準、狠,妙至毫巔!馬戰借勢卸力反擊的精髓盡顯!
呂布瞳孔驟縮!野獸般的本能讓他千鈞一發之際猛地松左手,單臂持矛,上半身如折斷般后仰——鐵板橋!
呼!
冰冷槊鋒貼著他鼻尖胸腹掃過!幾縷斷發飄落!
兩馬交錯!
電光火石,險象環生!
“好!將軍威武!”軍陣中爆發出震天喝彩!新卒們看得血脈僨張。
呂布撥轉馬頭,臉上非但無挫敗,反涌起亢奮潮紅,眼中戰意如火!
他舔了舔干裂嘴唇,如同盯上了最強悍的獵物。
“霍將軍!好本事!”
他低吼,不再直線沖鋒,策馬游走,鐵矛如毒蛇吐信,虛點疾刺,殘影道道,攻勢連綿不絕,專攻肋下、馬頸等刁鉆要害,更以矛桿橫掃,勢大力沉,逼霍延硬撼!
霍延神色凝重,長槊翻飛,或撥或挑或崩或引,槊走輕靈,如行云流水,每每于間不容發之際以巧勁卸開那剛猛無儔的矛勁。
槊鋒偶如毒蛇吐信,角度刁鉆,逼呂布回防。
場中塵土蔽日!兩匹神駒嘶鳴騰躍。
鐵矛如黑蛟翻江,卷起漫天殺氣!長槊似銀龍鬧海,織就漫天寒星!
矛槊交擊,金鐵轟鳴震耳,火星四濺!
轉眼三十余合,竟是旗鼓相當!
呂布越斗越心驚。霍延槊法精妙絕倫,力量或稍遜,但技巧、經驗、控場遠勝!
自己賴以成名的神力竟被對方以巧破力,化解無形!
更憋悶的是霍延防守滴水不漏,反擊如附骨之疽,令他大半心神用于應對,無法全力進攻。
有力難施,比硬撼落敗更難受!
霍延心中亦是暗贊。呂布神力駭人,每一矛皆如山崩!
若非槊法精純,借力卸力,早已落敗。此子天賦異稟,真乃為戰而生的殺器!
戰斗本能更是敏銳得可怕,假以時日,必成絕世猛將!
“痛快!哈哈哈!”久攻不下,反激起呂布骨子里的兇狂!
他猛地蕩開肋下一槊,狂笑一聲,“霍將軍!試試我這招!”話音未落,他竟將鐵矛向空一拋!
同時雙腿狠夾馬腹!鐵矛升至頂點下墜剎那,呂布左手閃電般摘下腰間一張巨大的兩石騎弓!
右手如變戲法,捻出三支寒光閃閃的三棱破甲重箭!
開弓!搭箭!一氣呵成!弓弦被拉成滿月,咯吱作響!
三支冰冷箭簇,如同毒蛇之眼,死死鎖定霍延!
“著!”呂布暴喝如雷!三指齊松!
嘣——!
弓弦炸響,霹靂裂空!
三支重箭離弦!呈品字形,帶著凄厲破空尖嘯,撕裂空氣!
第一箭“裂云”,快如閃電,直取面門!奪目懾魂!
第二箭“貫月”,稍緩一線,詭異旋轉,直射咽喉!鎖喉絕殺!
第三箭“殞星”,最為沉重,軌跡飄忽,籠罩胸腹!封堵退路!
三殺箭!呂布壓箱底的奪命殺招!
“將軍小心!”凱恩、阿穆爾駭然失色!這絕非點到為止!
場中,霍延瞳孔縮如針尖!前所未有危機攫住心臟!三箭封死所有閃避空間!
電光石火間,他猛地一踹馬鐙!青驄馬通靈,長嘶中向斜前方竄出一步!
同時霍延身體如無骨般向馬鞍右側滑落——鐙里藏身!
噗!噗!
“裂云”擦頭盔呼嘯而過,帶起火星!
“貫月”貼著他藏身處上方,狠狠扎進鞍橋皮革,箭羽劇顫!
然而那“殞星”,竟在半空劃出詭異弧線,繞開馬頭,帶著死亡尖嘯,直射向霍延藏身的馬頸下空門!
呂布眼中閃過一絲嗜血獰笑!
千鈞一發!
藏身馬側的霍延,右手長槊不知何時已換成一柄馬鞍旁的尺余環首刀!
刀光寒冽!在重箭即將洞穿馬頸的剎那,他右手如鬼魅般從馬頸下探出!
不憑眼,全憑無數次生死磨礪出的本能!
刀光驚鴻乍現!
鐺——!!!
刺耳欲聾的金鐵爆鳴炸響!火星四濺!
那支“殞星”重箭,竟被小巧環首刀由下至上,精準無比地劈在三棱箭簇下的精鋼箭桿上!
箭桿應聲而斷!箭頭帶著半截殘桿斜飛出去,噗嗤扎入草地!尾羽兀自劇顫!
霍延手中環首刀亦被巨力震飛,翻滾著插入不遠處泥地!
兩馬再次交錯!
死寂!絕對的死寂!
所有人都像被扼住了喉嚨,目瞪口呆。方才那兔起鶻落、超越認知的幾息,令空氣都凝固了。
呂布臉上的獰笑徹底僵住,眼中滿是難以置信的驚駭!鐙里藏身!盲刀斷箭!這需要何等膽魄、預判與反應?!
霍延緩緩直起身,臉色微白,額角滲出細密冷汗。他勒住青驄馬,調轉馬頭,看向同樣勒馬回望、一臉震撼的呂布。
沒有憤怒,沒有斥責。霍延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氣血,臉上竟緩緩綻開一個暢快淋漓、帶著無比激賞的笑容!
他朗聲道:“好一個‘三殺箭’!鬼神莫測!呂布!好本事!”
呂布怔怔看著霍延毫無作偽的贊賞笑容,看著那雙明亮坦蕩的眼睛。
挫敗、驚駭之外,一股從未有過的、棋逢對手的狂喜,以及一種被真正強者認可的悸動,洶涌沖上心頭。
“霍將軍…”呂布聲音干澀。
他猛地跳下馬背,幾步走到那半截插在地上的箭頭旁,又看向不遠處震飛的環首刀,最后目光落在霍延身上,眼中的狂傲戾氣,第一次被一種近乎虔誠的震撼取代。
他大步走到霍延馬前,在所有人驚愕目光中,單膝跪地,抱拳于頂,聲音洪亮,帶著發自肺腑的狂熱與敬服:
“將軍神技!布…服了!心服口服!此戰,布敗了!愿為將軍帳前一卒,牽馬墜鐙,在所不辭!”
他抬頭,眼中熾熱如火,“將軍勇武仁義,名震邊塞!布飄零半生,未逢明主!將軍若不棄,布…布愿拜將軍為義父!執鞭隨鐙,生死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