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猛地一沉,手中的筆“啪嗒”一聲掉落在潔白的飛雪紙上,濺開幾滴刺目的墨點。
“怎么回事?”我倏然起身,聲音不自覺地繃緊。
“是、是霍忠管家跑來報的信!”
春芽急得快要哭出來,語無倫次,“說是校尉他……睡夢中突然驚厥!渾身滾燙,眼睛赤紅得嚇人,像是要滴出血!牙關咬得死緊,怎么都喚不醒!看著、看著像是……像是要不行了!”
驚厥?赤目?高熱?牙關緊閉?這幾個詞如同冰冷的鐵錐,狠狠鑿進我的腦海!
軍中疫???急癥風邪?還是……舊傷復發引發惡疾?
來不及細想,我一把抓起案頭備用的針囊和一個小巧的紫檀木藥箱,那里裝著幾種應急的丸散。
“春芽,拿上那包銀針和那瓶清心散!快走!”
主仆二人沖出軍醫營,踏著朦朧的月色,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奔向城北的將軍府。
夜風拂面,卻吹不散心頭的焦灼?;粞印菑埧偸浅聊龍砸?、仿佛能扛起一切重壓的面孔,此刻在腦海中竟變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春芽描述的可怕景象。
將軍府內一片壓抑的死寂。燈籠昏黃的光暈下,仆役們個個面色驚惶,垂手肅立,大氣不敢出。
管家霍忠早已焦急地等候在正院門口,一見我們,如同見了救星,也顧不上禮數,一把撩起袍角,引著我疾步向內:
“張醫令!您可來了!快!主君在東暖閣!”
穿過幾道回廊,霍延起居的東暖閣就在眼前。
門虛掩著,里面透出更亮的燈光,還有壓抑的、粗重痛苦的喘息聲,如同瀕死的困獸。
推開門,一股濃烈的藥味和汗味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燥熱氣息撲面而來。
屋內燈火通明,霍延仰躺在寬大的胡床上,身上只蓋著一層薄薄的絲被。
他雙目圓睜,眼白上布滿了駭人的血絲,赤紅如血,直勾勾地盯著房梁,眼神卻是渙散空洞的。
牙關死死咬著,下唇已被咬破,滲出暗紅的血跡。額頭、脖頸、裸露的胸膛上,布滿了滾燙的汗珠,在燈光下閃著油亮的光。
他全身的肌肉都繃緊到了極致,四肢間歇性地劇烈抽搐著,每一次抽搐都伴隨著喉嚨深處發出的、壓抑不住的痛苦嘶吼,那聲音低沉沙啞,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掙扎和恐懼。
床邊,兩個身強力壯的家仆正死死按著他的手臂,防止他在無意識中傷到自己,兩人都已累得滿頭大汗,神情驚懼。
霍延的母親魏氏,那位素來雍容端莊的夫人,此刻只穿著一件素色的中衣,頭發有些散亂,正用濕布巾不停地擦拭著兒子滾燙的額頭和脖頸,眼圈通紅,淚水無聲地滑落,口中不停地低聲呼喚:
“延兒……延兒……娘在這兒……你醒醒……”
眼前這一幕,讓我的心狠狠揪緊!這絕非尋常風邪高熱!倒像是……癔癥驚風?抑或是……心疾驟發?
更讓我心頭一凜的是,霍延那雙赤紅渙散的瞳孔深處,似乎映著某種極其可怖的幻象,那并非病痛,而是源于神魂深處的驚怖!
“都讓開!”我壓下翻騰的心緒,聲音沉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快步走到床邊。
魏夫人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含淚急道:“寧兒!快!快救救延兒!”
我來不及多言,目光迅速掃過霍延的面色、唇色、抽搐的頻率和強度。
探手搭上他滾燙的手腕,脈搏急促紊亂,如同脫韁的野馬,指下卻又有一種沉滯的澀感,是驚懼交加、痰熱閉阻心竅之象!
“取針來!快!”我沉聲吩咐春芽。
同時迅速打開紫檀藥箱,取出一枚蠟封的丸藥,捏碎蠟封,一股清冽的異香頓時散開——是左慈師伯所贈的“清心滌痰丸”!
此丸以牛黃、麝香、冰片等物合制,最能開竅醒神,滌痰定驚。
“按住他下頜!”我對那兩個家仆喝道。兩人連忙用力,勉強撬開霍延緊咬的牙關。
我眼疾手快,將藥丸塞入他舌下。霍延無意識地劇烈掙扎,喉頭滾動,藥丸被唾液裹挾著艱難咽下。
此時,春芽已捧著針囊跪在床邊。
我深吸一口氣,凝神定志,手指如拈花拂柳,從針囊中捻出一根三寸長的銀針。燈火下,針尖寒芒一點。
第一針,直刺“人中”(水溝穴)!此穴位于鼻唇溝上三分之一處,乃督脈要穴,最能開竅醒神、鎮痙定痛!針入半分,捻轉強刺激!
霍延身體猛地一弓,如同離水的魚,發出一聲更響亮的痛嘶,赤紅的眼球似乎轉動了一下。
第二針,取“內關”!此穴在腕橫紋上二寸,兩筋之間,屬手厥陰心包經,寬胸理氣、寧心安神!針透皮肉,直抵筋間,行瀉法!
第三針,“神門”!腕橫紋尺側端,尺側腕屈肌腱的橈側凹陷處,手少陰心經原穴,清心瀉火、安神定志!
三針下去,快如閃電,精準無比?;粞由眢w的抽搐明顯減緩,緊繃如鐵的肌肉開始松弛,喉嚨里的嘶吼也變成了斷斷續續的、痛苦的呻吟。額頭上滾燙的溫度似乎也降下了一絲。
我絲毫不敢松懈。他眼中的赤紅雖稍退,卻依舊渙散,那深埋的驚怖并未驅散。
我取過一根更細長的毫針,示意春芽穩住霍延的頭部。
指尖拂過他汗濕滾燙的太陽穴,尋到“太陽”穴稍后凹陷處——奇穴“安眠”!
針尖輕輕刺入,極其緩慢地捻轉,行輕柔的平補平瀉法。此穴非經非絡,卻對神魂不寧、驚悸失眠有奇效。
隨著針尖極其細微的捻動,霍延粗重的喘息聲一點點平復下來。
緊繃的身體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氣,徹底癱軟在胡床上。
眼瞼劇烈地顫動了幾下,終于,緩緩地、艱難地闔上了。
那駭人的赤紅被眼簾遮擋,只留下眼角未干的淚痕(或汗痕)和唇邊暗紅的血漬,昭示著方才那場無聲的酷烈風暴。
粗重而紊亂的喘息漸漸被綿長卻依舊不穩的呼吸取代。汗水浸透了他身下的絲被,也浸濕了我的鬢角。
“暫時穩住了……”我緩緩拔針,指尖竟也有些微的顫抖,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魏夫人撲到床邊,顫抖著手撫摸著兒子汗濕冰涼的臉頰,泣不成聲:“延兒……我的延兒……”
“夫人,”我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依舊清晰,“校尉此乃急驚風候,痰熱內閉,心竅受擾。此刻雖已平復,然驚厥傷神,切不可再受驚擾。需靜養,待其神志自回。我開一劑清熱滌痰、鎮驚安神的方子,即刻煎服?!?/p>
魏夫人連連點頭,哽咽著說不出話。
我走到書案旁,鋪開隨身攜帶的飛雪紙,提筆蘸墨。冰涼的紙張讓指尖的微顫平復了些。
筆走龍蛇,寫下藥方:生石膏(先煎)二兩、知母五錢、生地黃一兩、玄參八錢、竹茹四錢、膽南星三錢、石菖蒲三錢、遠志三錢、生龍齒(先煎)一兩、朱砂(沖服)三分……
寫完,吹干墨跡,交給一旁的霍忠:“速去軍醫營取藥,文火慢煎,取濃汁,待校尉稍醒,徐徐喂服。”
霍忠雙手接過藥方,如同捧著救命符,匆匆而去。
屋內只剩下霍延綿長卻并不安穩的呼吸聲,魏夫人壓抑的啜泣,以及燈花偶爾爆開的輕響。
我坐在床邊的矮凳上,靜靜守著。
目光落在霍延沉睡的臉上,褪去了平日的沉凝剛毅,此刻只剩下極度的疲憊和一種深藏的脆弱。
那緊蹙的眉頭,即使在昏睡中,也未曾真正松開。
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是什么樣刻骨銘心的恐懼,能將這樣一位在千軍萬馬前亦能巋然不動的統帥,瞬間拖入如此崩潰的深淵?
那赤紅眼底映出的幻象,必是比刀光劍影更蝕骨的噩夢。
夜色如墨,沉沉地壓在將軍府的屋脊上。燈盞里的油脂,在無聲地消耗著。
藥香在暖閣內彌漫開來,混著檀香,織成一張令人昏沉的網。
霍忠端來了煎好的藥汁,濃黑如墨,苦澀的氣味更甚。
魏夫人親自接過,用小銀匙舀了,吹得溫涼,小心翼翼地撬開霍延的齒關,一點點喂進去。
藥汁順著嘴角流下一些,她便用絲帕細細拭去。
或許是藥力作用,或許是針刺的效果持續,霍延的呼吸漸漸平穩下來,不再是那種令人心懸的急促紊亂。
緊蹙的眉峰也似乎舒展了微不可察的一絲。只是依舊沉睡著,仿佛耗盡了所有氣力。
魏夫人強撐著守了約莫一個時辰,終究是心力交瘁,年歲不饒人,被霍忠和仆婦再三苦勸,才一步三回頭地回自己房中歇息去了。
離去前,她緊緊握著我的手,淚眼婆娑:“寧兒……延兒……就托付給你了……”
那眼神里,是母親的無助,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愫。
暖閣內徹底安靜下來。春芽在外間小榻守著藥爐,已沉沉睡去。
我吹熄了多余的燈燭,只余床邊一盞青銅雁魚燈。
昏黃光暈柔和地籠著床榻,將霍延沉睡的側影投在壁上,輪廓深邃,帶著劫后余生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