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間談笑漸低,目光齊聚。
父親放下酒杯,神色平靜:“夫人請講。”
魏夫人笑容溫婉,目光鄭重:
“令愛寧兒,蕙質蘭心,醫術通神,于我家延兒,更有救命之恩,相扶之義。老身觀他二人,品性相投,情誼深篤。延兒父親新喪,守孝三年,本不該急于兒女之事。然則,世事難料,邊關風云變幻。老身斗膽,想為延兒求娶寧兒,懇請仙師成全這門親事。不知仙師意下如何?”
話音落,暖閣內一片寂靜。所有目光聚焦在父親與我身上。
霍延坐于魏夫人身側,握著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目光沉靜地看向父親,帶著無聲的鄭重與…期待?
我垂著眼瞼,能感受到無數目光落在身上,臉頰發燙,心跳加快。下意識抬眼看向父親。
父親臉上并無太多意外,捻著長須,目光深邃。
他先看了魏夫人一眼,眼神帶著洞悉的了然。
隨即,視線轉向我,那目光復雜難辨——慈愛、欣慰,一絲難以言喻的感慨…與如釋重負?
“夫人書信,貧道已閱。”
父親聲音沉穩,“信中所述,延兒心傷,寧兒守護,非虛。貧道此來,只問一句:將軍與小女,心意如何?”
霍延深吸一口氣,轉身直視父親,目光坦蕩熾熱:
“仙師明鑒。延待寧兒之心,天地可表!她于我,如荒漠甘泉,暗夜明燈。活軍民,慰郁結,恩同再造。此生,非寧兒莫屬!”字字鏗鏘。
父親目光轉向我:“寧兒,你呢?”
臉頰瞬間滾燙。我抬眸,望進霍延那雙坦蕩灼熱的眼中,心尖酸澀甜蜜交織,最終化為低語,清晰堅定:“女兒…愿意。”
迎向父親的目光,醫者的冷靜浮上心頭,“然將軍父喪未久,血仇未雪。依禮,當守孝三年期滿,方議婚嫁。此三年,女兒愿留居延,盡醫者本分,助將軍…安城定邊。”這是我的堅持,亦是他的體面。
霍延眼中動容更甚,立刻接口:“仙師!寧兒所言,正是延心所想!父仇未報,孝期未滿,不敢言娶!三年之約,正當其時!延必以此三年,掃清邊患,整飭軍政!待功成孝滿,定以重禮,迎娶寧兒!此心此誓,天地共鑒!”
月色溶溶,父親的目光在我與霍延之間緩緩流過。
女兒的情真意切,他的誠懇堅定,對婚期的周全考量,皆落入那雙洞悉世事的眼中。
那深潭般的眼底,疑慮散去,沉淀下欣慰與一絲釋然。亂世之中,女兒能托付于此,或為幸事。
他緩緩頷首,唇角漾開真切笑意:“好!既如此,三年之約,便依你們。”
他看向霍延,目光鄭重如托付千鈞:“霍將軍,貧道便將寧兒,托付于你了。望你珍之重之,莫負今日之言。”
“仙師放心!延,此生定不負寧兒!”霍延抱拳,誓言錚錚。
我垂眸,眼底泛起濕意,頰畔滾燙。
父親在居延盤桓了半月有余。此行的目的,除了我的婚事,更重要的是考察軍醫營的現狀。
他換上了一身半舊的葛布直裰,如同一個尋常的老醫師,在霍延和我的陪同下,踏遍了軍醫營的每一個角落。
從藥材庫房那堆積如山的甘草、麻黃、防風,到晾曬場上鋪陳的各類草藥;
從傷兵休養區整潔的床鋪和彌漫的藥香,到學徒們聚精會神練習包扎、正骨、辨識藥材的學舍;
從張汛紙坊專供軍醫營、記錄著無數病例和藥方的厚厚飛雪紙冊,到正在試驗的、用于戰場急救的改良擔架(增加了固定帶和緩沖草墊)……父親看得極為仔細,不時停下腳步詢問細節。
他蹲在藥圃邊,捻起一株長勢良好的黃芪,查看根系;
他在制藥坊里,抓起一把新制的金瘡藥粉,嗅其氣味,觀其成色;
他甚至親自為一個手臂脫臼的軍士進行了手法復位,動作精準流暢,引得圍觀的學徒們陣陣驚嘆。
“三級救護,分級診療……隨營衛生員……藥材儲備與軍民協同……”
父親站在軍醫營新建的議事堂內,看著墻上懸掛的、由我繪制在巨大飛雪紙上的軍醫體系架構圖,手指沿著那些清晰的線條緩緩劃過,眼中閃爍著驚嘆與贊許的光芒。
“寧兒,”父親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帶著毫不掩飾的激賞,“你之所創,已遠超為父當年所能設想!此非僅救死扶傷之術,更是安軍心、強戰力、澤被萬民之制!居延有延兒治政安民,有寧兒你掌醫衛戍,此城之興,指日可待!”
霍延站在一旁,聞言看向我,眼中亦滿是驕傲與認同。
父親沉吟片刻,正色道:“此制初創,雖框架已成,然細節尚需打磨,人手亦顯不足。尤其戰時,瞬息萬變,恐難支撐。”
他目光掃過霍延和我,“為父此番帶來的百余教眾,皆是精挑細選,于辨識草藥、處理常見外傷、通曉防疫隔離之道頗有心得。其中更有二十余人,深諳針砭之道,可堪大用。便讓他們盡數留下,協助寧兒完善軍醫營諸事,聽你調遣。”
這無疑是雪中送炭!軍醫營發展迅速,人手短缺一直是我最大的困擾。我心中激動,連忙躬身:“多謝父親!”
霍延亦鄭重抱拳:“仙師高義!延代居延軍民,深謝仙師援手!”
父親擺擺手,臉上卻并無太多喜色,反而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憂思。他望向窗外繁忙有序的軍醫營,聲音低沉了些:
“近歲天災頻仍,疫癘橫行,中原大地,十室九空……百姓苦不堪言,求告無門。我太平道……廣開方便之門,施符水,贈醫藥,略解黎庶倒懸之苦。入教者日眾,已逾……數十萬眾。”
他頓住,沒有說出具體數字,但那沉重的語氣已說明一切,“然則,信眾愈多,所需糧秣藥石之費愈巨,責任亦愈重。為父……心力交瘁,常感力不從心。”
數十萬眾!這個數字讓我和霍延都暗自心驚。
父親雖說得含蓄,但其中蘊含的力量和隨之而來的壓力,如同無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太平道的發展速度,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
“父親……”我看著他眉宇間難以掩飾的疲憊和鬢邊愈發明顯的霜色,心中酸澀。
父親卻展顏一笑,拍了拍我的肩,又看向霍延:“好在居延屯墾有成,連年豐稔。此次,又要叨擾延兒了。所需糧秣,按市價結算,絕不讓延兒為難。”
霍延立刻道:“仙師言重!太平道活人無數,功德無量。些許糧米,何足掛齒。仙師所需幾何,但憑吩咐,居延定當竭力籌措!”
半月后,秋風卷起居延澤畔的第一波蘆花雪。父親一行,終于要啟程返回巨鹿了。
南門外,長長的車隊已經整裝待發。車上滿載著金黃的麥粒、曬干的魚獲、成捆的藥材。那是居延這片土地最豐厚的饋贈,亦是父親肩上沉甸甸的責任。
父親換上了來時那身葛衣芒鞋,立于車旁。他拉著我的手,仔細叮囑,目光深邃而復雜:
“寧兒,軍醫營諸事,你已能獨當一面,為父甚慰。與延兒之事,既已定下,便安心守候。三年之期,亦是砥礪之期。遇事多思量,常懷仁心,莫失本真。”
他的話語重心長,仿佛要將所有的牽掛和不放心都傾注其中。
“女兒謹記父親教誨。”我強忍著鼻尖的酸意,用力點頭。
他又轉向霍延,語重心長:
“延兒,居延重擔,系于你身。守土安民,固為根本,然則……更要懂得審時度勢,明哲保身。朝堂之上,波譎云詭,邊關之地,亦非凈土。切記,剛極易折,強極則辱。凡事,留有余地。”
這番話,已近乎直白的警示。
霍延神色一凜,深深一揖:“仙師金玉良言,延……銘記于心!”
“好了,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父親灑脫一笑,拍了拍霍延的肩膀,又深深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難以言說的情感——期許、擔憂、不舍,還有一絲難以捕捉的決絕。
他不再多言,轉身,在張寶、張梁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
車轱轆碾過官道的塵土,發出沉悶的聲響。
長長的車隊,在漫天飛舞的蘆花中,緩緩駛向南方,駛向那個風云激蕩、暗流洶涌的中原腹地,漸漸化作天邊模糊的黑點。
秋風帶著涼意,卷起我的裙裾。霍延默默站到我身側,并肩望著車隊消失的方向。他的肩膀寬厚而溫暖,無聲地傳遞著力量。
“寧兒,”他低沉的聲音在風中響起,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沉穩,“三年之期,我們一起等。”
我輕輕“嗯”了一聲,將目光從天際收回,落向城外那一片片金浪翻滾、等待收割的無垠麥田。
居延的根基,在這片沃土上扎得愈發深厚。而未來,如同這塞上的秋風,既帶來豐收的醇香,也裹挾著遠方的寒意。
但此刻,身邊有他,心中有路,便足以抵御這亂世的一切風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