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居延，天高得晃眼，像一塊剛洗過、晾曬在無邊曠野上的巨大靛藍錦緞。

風從金黃的麥浪尖上滾過，卷起飽滿沉實的沙沙聲，捎帶著新麥清甜的香氣，一直灌進將軍府的后園。

這香氣里，還混著另一種溫煦的、屬于家的暖意。

霍母魏瓔珞特意設了家宴。案幾就擺在園中那棵亭亭如蓋的老胡楊樹下，枝葉篩下細碎跳躍的光斑。

菜肴不算極精致，卻透著邊塞特有的豐足與熱忱：大盆新麥蒸的胡餅熱氣騰騰，燉得酥爛噴香的羊肉，還有難得從澤里捕來的鮮魚。

幾只青瓷碗碟里，盛著時令的瓜果，紅紅綠綠，倒也喜人。

“寧兒，來，坐這兒。”

霍母魏瓔珞笑著向我招手，她今日穿了身深青色的曲裾深衣，發髻挽得一絲不茍，只簪了一支素凈的玉簪，眉眼間的慈和與利落奇異地融合著，是邊塞將門主母特有的氣韻。

她身邊坐著一位年輕女子，正是今日的主角，從雁門老家遠道而來的侄女魏鶯。

魏鶯，小字阿鸞。她安靜地坐在姑母身側，像一株被精心移栽到邊塞水土中的名品幽蘭。

十八歲的年紀，身著一襲月白色的素絹襦裙，外罩一件杏子黃的半臂，衣料雖非頂頂名貴，剪裁卻極合體，襯得她身姿纖細玲瓏。

墨玉般的發髻松松挽著，只斜插了一支小小的珍珠步搖，行動間，那粒瑩白的珠子便在她烏黑的鬢邊輕輕搖曳。

她的眉目是魏家女子特有的秀麗，鼻梁挺直，唇瓣如初綻的桃花瓣，膚色是久居關內養出的細膩白皙，在這風沙略重的居延，更顯出一份別樣的清透來。

她微微垂著眼睫，安靜地聽姑母說話，偶爾抬眼，眸子里水光瀲滟，帶著幾分初來乍到的羞澀，卻又透著一股子沉靜的端莊。

霍延坐在我對面，一身家常的墨色深衣，少了幾分軍中校尉的凜冽，多了些居家的溫潤。

他正低聲與身旁的李蓄長史交談著什么，李蓄捋著他那把精心修剪過的山羊胡，眼中精光時隱時現，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魏續——阿鸞的親弟弟，則顯得有些坐不住，一會兒偷瞄姐姐，一會兒又瞅瞅霍延和我，眼神滴溜溜地轉，不知在琢磨些什么，那張還帶著少年稚氣的臉上，表情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又忍不住偷笑。

霍延的目光越過案幾，落在我臉上，帶著詢問。我對他微微頷首，示意無妨。

今日主角是阿鸞，我們不過是作陪。

霍延了然，嘴角也彎起一個細微的弧度，那笑意溫和，驅散了他眉宇間常駐的一絲凝重。

他抬手為我面前的陶杯續上溫熱的酪漿，動作自然。

“阿鸞，”霍母拍了拍侄女的手背，聲音里滿是憐愛，“到了姑母這里，就跟在家一樣，莫要拘束。延兒你是認得的，這位是張寧姑娘，咱們居延城的醫令，本事大著呢，人也極好。”

她轉向我，笑容更盛，“寧兒，我這侄女性子靜，往后你們多親近。”

“魏姐姐。”我放下手中的酪漿杯，對著阿鸞微笑頷首。

她身上那種沉靜溫婉的氣息，確實讓人心生親近。

阿鸞抬起眼簾，目光與我相接，那清澈的眸子里漾起真切的暖意，臉頰微微泛紅，更添麗色。

“張醫令，”她的聲音清越柔和，帶著雁門一帶的口音，“常聽姑母提起您，說您妙手仁心，是居延的福星。阿鸞初來，日后還請多多照拂。”

“姐姐喚我寧兒就好。”我溫聲道，“居延雖比不得關內繁華，卻也自有氣象。姐姐若得閑，可愿來我的醫坊看看？那里收治了許多附近鄉里的孩童，活潑熱鬧得緊。”

阿鸞的眼睛亮了一下，顯然對孩童很有好感，她正要開口應下——

“砰！”

一聲巨響，如同巨石砸地，驟然撕裂了園中溫馨融洽的氣氛！

連接前庭與后園的那扇月洞門邊的矮幾被一股沛然巨力猛地撞翻在地！

幾上原本擺放的一盤洗凈的沙果、兩只青瓷茶碗，連同我那套攤開晾曬在細麻布上的銀針，瞬間天女散花般飛濺開來！

瓷片碎裂聲刺耳，紅艷艷的沙果滾了一地。

我那幾十根長短不一、細如牛毛的銀針，閃著寒光，叮叮當當地灑落在青石板上，有些甚至滾到了眾人腳邊。

園中霎時死寂。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愕然抬頭。

一個高大得幾乎堵住了整個月洞門的身影，挾著一股戰場上帶下來的、尚未散盡的鐵血煞氣與塵土腥味，突兀地闖了進來。

來人正是呂布，呂奉先！

他顯然也沒料到門后是這番家宴光景，更沒料到自己心急火燎之下竟闖了禍。

那張輪廓分明、如同刀劈斧鑿般的英俊面孔上，慣常的桀驁與銳利被一種罕見的、幾乎稱得上呆滯的茫然所取代。

他身上的玄色鐵甲沾著塵土，幾處甲葉邊緣甚至還有暗沉的、未洗凈的血漬，肩甲猙獰，更襯得他身形魁偉如山岳，與這后園中花木扶疏、曲水流觴的景致格格不入。

他像一頭驟然闖入精致園林的洪荒兇獸，渾身還蒸騰著搏殺后的熱氣。

呂布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一地狼藉，掃過霍母微沉的臉色，掃過霍延皺起的眉頭和李蓄眼中一閃而過的深意，最后，那鷹隼般銳利的視線，猛地釘在了霍母身側的魏鶯身上。

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雷霆劈中！

呂布整個人都僵住了。他微微張著嘴，那點撞翻東西的窘迫和闖禍后的無措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純粹的、巨大的、幾乎要將他靈魂吸走的驚艷與震動。

他死死地盯著阿鸞，眼珠一瞬不瞬，仿佛天地間只剩下那一個月白杏黃、嫻靜如幽蘭的身影。

時間仿佛凝固了。園子里只聽得見風吹過胡楊樹葉的沙沙聲，還有呂布自己那因為疾奔而來尚未平復、略顯粗重的喘息。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驟然失去所有指令的青銅巨像，盔甲上的塵土在透過枝葉的光柱里靜靜懸浮。

阿鸞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巨變和呂布那毫不掩飾、極具侵略性的目光嚇得不輕。

她低低驚呼一聲，下意識地往姑母身后縮了縮，纖細的手指緊緊攥住了魏瓔珞的衣袖，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那張白皙如玉的臉頰上血色褪盡，只剩下驚魂未定的蒼白，那雙清澈的眼眸里，盛滿了從未見過如此高大迫人男子的驚惶，如同受驚的小鹿，惶然四顧，卻又避無可避。

呂布的闖入，像一塊巨石砸碎了平靜的水面。

霍母魏瓔珞臉上的笑意瞬間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慣于掌事的沉凝。

她并未立刻斥責，目光先在呂布沾著塵土和疑似血漬的甲胄上掃過，又落在他那雙幾乎要釘在阿鸞身上的眼睛，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霍延已站起身，聲音沉穩，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奉先，何事如此倉促？”他稱呼的是呂布的表字，既是提醒也是警告。

李蓄依舊坐著，慢條斯理地端起面前的陶杯抿了一口酪漿，那雙精光內斂的眼睛在呂布和阿鸞之間不著痕跡地打了個轉，捋著胡須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又恢復如常，仿佛眼前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意外。

魏續則猛地從席上跳了起來，少年人的怒氣毫不掩飾地寫在臉上。

他指著呂布，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呂軍侯！你…你莽撞什么！驚擾了我姐姐和姑母的宴席！”

他尤其在意姐姐受驚的模樣，看向呂布的眼神充滿了敵意。

我迅速彎下腰，小心地將散落在腳邊的銀針一根根拾起，用細麻布擦拭干凈。

這些是我救命的家伙，更是父親留給我的念想，容不得半點閃失。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針體，那熟悉的觸感讓我紛亂的心緒稍稍平復。

我抬眼看向場中，呂布依舊像丟了魂似的盯著阿鸞，阿鸞則躲在霍母身后，驚魂未定。

被霍延一聲“奉先”喚回些許神智的呂布，臉上瞬間掠過一絲極其罕見的、近乎狼狽的窘迫。

那點窘迫在他曬得微黑的皮膚上暈開一抹暗紅，與他周身悍勇的氣勢形成了奇異的反差。

他猛地一抱拳，動作大得帶起甲葉鏗鏘作響，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稟校尉！禿發部的游騎，約莫百余騎，在葫蘆口以北二十里處出現！斥候探得，似在窺探我南面新墾的麥田！”

“葫蘆口？”霍延眼神一凜，方才被呂布莽撞激起的那點不快瞬間被軍情取代。

那片新墾的膏腴之地，是今秋豐收的希望，更是居延城能否安然過冬的關鍵。

“可曾接戰？游騎動向如何？”

“尚未接戰！”

呂布語速極快，目光卻忍不住又朝魏瓔珞身后飄去，接觸到阿鸞受驚后更顯蒼白的臉，又像被燙到般飛快收回，聲音更沉了幾分，“彼輩狡猾，見我斥候靠近，便迅速遁入北面沙磧，蹤跡難尋。末將已令斥候營擴大搜索范圍，并加派兩隊輕騎，沿澤畔巡弋警戒！”

他匯報時身姿筆挺如標槍，甲胄在陽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方才的失態仿佛只是錯覺。

然而，那偶爾不受控制瞥向阿鸞方向的眼神，卻泄露了這頭猛虎心底那一瞬間被攫住的慌亂。

霍延略一沉吟，目光轉向一直穩坐如山的李蓄：“長史，此事你如何看？”

李蓄放下陶杯，山羊胡子微微抖動，慢悠悠地道：

“禿發小兒，慣于秋高馬肥時南下打草谷，騷擾試探居多。然今年麥熟在即，其心叵測，不可不防。呂軍侯處置得當，加派巡騎，示之以強，令其不敢輕動即可。眼下當務之急，是確保搶收。待顆粒歸倉，彼輩無隙可乘，自會退去。”

他頓了頓，眼中精光一閃，意有所指地補充，“不過，校尉，這葫蘆口的位置…倒是值得細究。”

霍延點了點頭，對呂布道：“奉先辛苦了。巡騎繼續盯緊，暫不與彼糾纏。待此間事了，我與長史再議后續。”

他的語氣恢復了平日的沉穩，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末將領命！”呂布再次抱拳，聲音洪亮。

他飛快地抬眼，似乎想最后再看一眼那月白色的身影，卻只看到魏瓔珞沉靜審視的目光和阿鸞低垂的發頂。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終究沒再說什么，猛地一轉身，大步流星地朝來路走去，沉重的腳步聲和甲葉撞擊聲迅速遠去，留下園中一片微妙的寂靜。

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只剩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市集喧囂。

霍母魏瓔珞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追隨著呂布那高大魁梧、直至消失在月洞門外的背影。那眼神復雜，帶著一絲審視，一絲探究，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了然。

隨即，她緩緩收回目光，落在身邊兀自低著頭、臉頰卻悄悄飛起兩抹紅霞的侄女魏鶯身上。

阿鸞的手指還緊緊攥著姑母的衣袖，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低垂著頭，露出的一小段脖頸細膩白皙，此刻卻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粉色，如同初春枝頭最嬌嫩的桃花瓣。

方才的驚嚇似乎還未完全散去，但那份蒼白已被一種更生動、更難以言說的羞赧所取代。